姬单听着审食其斗嘴,心下也是暗自好笑。他们在墙角,灯光也暗,加上张成一心全在郑举身上,未曾看到他们。姬单与他一面之交,此种场合也不愿声张,只是暗自记下郑举。他知道不会再有线索出来,便从书中抬起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吕文闲扯。
吕文疑得不错,姬单确非常人。姬单本是韩国公族,祖上五世相韩。到了及冠之年,饱读经书的姬单即将入仕之时,秦王先手剪灭韩国,治国为相的理想化为泡影,血气方刚的姬单一怒之下倾尽家赀寻访侠客刺杀秦王,雪耻复国。几年过去,一介书生,满腔仇怨,家赀倾尽,弟死不葬,于秦却毫发无伤,倒是秦王变成了秦皇帝。万般无奈的姬单只好离家别舍,只身来到淮阳寻访沧海君,潜心习礼。学有所成之时,沧海君另送大礼一份:为他引荐一位大力士,共同刺秦。姬单感激的话自不在少,别过沧海君,定制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俟机椎杀秦皇帝。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打探消息,得知秦皇帝东出咸阳,欲赴之罡,定陶乃必经之地,二人便驱车赶来定陶。姬单两手打算,若是在定陶遇上秦皇帝,即刻下手,鱼死网破。若是秦皇帝尚未到达定陶,便在定陶暂时安身,探访消息,确定秦皇帝东巡线路后,西迎上去,能在半道动手,更便于脱身。按常理,秦皇帝应该走洛邑这条线,但秦皇帝是从不按常理行事的,北走安邑也未可知。姬单为求万无一失,便在定陶住脚。赶巧遇上吕文父女,便顺水推舟,住在张家,又拉了吕文饮酒,为的是掩人耳目。
二更打过,酒家已没了在先的吵闹,郑举那桌也相拥着散去,所剩几桌全是相互劝的热闹,而又一耳杯也咽不下去的人物。吕文的酒已饮的差不多,姬单会过账,携了吕文回张家。吕文已有几分醉意,自从山中还家,他再未醉过,一来老狱掾故去,他也不愿参与酒宴,偶尔饮酒也是三杯两盏而已。他今天高兴,因着又遇知己,且又寻到熟门的行商之道,他打心里佩服感激姬单。刚才本也抢着会账的,无奈抢不过后生,这份情自是日后要补的。
二人蹒跚着往回走,过里门时被监门盘问了好一阵,吕文取出自己相士的名刺,讲说住在张伯家,这才放行。二人紧张过后,一阵放松,说笑起来。姬单欲将手中的缣帛还与吕文,吕文酒后大方,摆手道:“姬公子慢慢看,不妨。能懂的,读完了,剩下的,读不懂,再说,在下忙,经商。还是那句话,姬公子能参透,是造化,造化。”
姬单收住手,不自觉地掂了一下缣帛;他并不在意这缣帛,他适才粗略翻了一下,不过是一部相书。但见吕文宝贝似的相让,却之不恭,便自留下。回到张家,先行将吕文交给等待的吕释之,这才回到自己屋内。吴墨已然入睡,他便掌起油灯,习惯性找书来念,记起缣帛,取来把读。这一读却不当紧,被牢牢吸引。尤其是后半部,虽然层次颠乱,却取意天成,渐次读来,如同霄天阔地,欲罢不能,不觉鸡鸣枝头。
天一亮,吕文简单吃了点东西便要动身前往东市。他原本留下吕释之照看俩妹妹,吕释之死活不肯,因着他更不放心的是父亲。“爹,放心吧,现下你让她俩出城,恐怕她们也不敢了。”吕文一听也对,当然少不了再叮咛女儿几句,然后便同了儿子来到东市。
见了唐客,说明了来意,唐客也只一笑,他前日告诉吕文的并非全部,赢利是有水分的。不过他并无意欺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买家如何经营那便不是他关心的事了。现在看人家想明白了,知道这桩买卖是做不成了,也不伤和气,满口应承,买卖不成情义在。“吕公,我都给人下定了,不然你来要货我怎么办?我认赔了,不过日后有生意记着点,不枉我亏一回。”
看他唾沫星子乱飞,讲的可怜兮兮,吕文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赔人点钱的心思都有。于是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准备籴些粟、黍,唐公若是有,我们可以做。”
“那才几个钱?现下贱透了。”
“搁不住多呀?唐公有多少,我都要。”
唐客眼珠骨碌一转,发觉吕文是认真的,而且有本钱,昨日出手的不是铜钱而是镒金,只是差一点没到囊中,这次可不能再失手。于是说道:“吕公,我手头还真有一批,前些时我在恒山郡籴批黍穄;吕公在行,我也不骗你,黍穄不是很好吃,但便宜。到了没粮时,那也是救命的食,是吧?”
吕文心中略一盘算,问道:“多钱?”
“我这么辛苦,你挣大钱,我帮边挣个小钱,总不能赔钱不是?那边一石五钱二,按说呢,运费要一钱;这样,第一次交道,六钱给你。”其实唐客并没有这批货,只是听恒山郡来的行商提到过黍贱伤农,黍穄更卖不上价,不到四钱就能收上来。
“你负责运到。”吕文道。
“放心,落地收钱。运送的事包在我身上,吕公等着卸船便是。”
吕文心中扇子扇似的,刚来那天处处遭白眼,现在俨然成了爷。于是他不自觉地一挺腰杆,露出居高临下的神色,满口应下。这一切自然逃不脱唐客的眼睛,他心下暗喜,口中却道:“吕公,头回打交道,看得出你也是实诚人,我也不说外话,这批三千石,利不说,你先把本钱给我。我赚个小钱,总不能再搭本吧?”
吕公心中盘算一下,现在粟价在九钱,粟穄虽不比粟、稷,六钱还是很便宜的。想到此,便不再多说,递上一镒金。唐客接过来把看,足色官金,露着锋边,明明是战国镒金,却似新出库一般。因道:“吕公,现在镒金的官价是一万钱。这样,等货到后实算,多退少补,如何?”吕文还真不清楚镒金的兑价,但听唐客这样言之凿凿,想是不错,又不能露了怯,只有点头,只是要求唐客打了收条,签上印。看着唐客这大的门面,尚不致为这一万来钱逃走,言明半月内交货,便别了笑容可掬的唐客,返回张家。唐客心下暗自高兴,这镒金成色足,在里市里,这上币虽很少流通,却是溢价的。这一来二去的仅镒金便有百多钱好挣,便得意地掂掂镒金,小心放回钱柜,再探头看看吕文父子远去的背影,不知可否地破声一笑。
定下第一批粮,吕文急切的心放缓下来,因为囤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且等到秋收时分粮价会更低。原本打算运回单父储存,后来一想将来还要到定陶出售,不如就地储存,连运费也省下。
父子俩在定陶城转了整整一天,也未找到合适仓库,疲惫地回到张家,吕文重重坐下,吕释之则一屁股歪在床上,看了一眼出来招呼他们的吕雉一眼,冲着父亲道:“爹呀,我说咱们也别做那春秋大梦啦,谁会留着那么大的房子等着你用?几万石,那得多少房子呀?再说啦,几万石,怎么存?一旦发霉,翻都翻不过来。”
吕文累了一天,心情极差,没好气地说道:“储粮,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吕释之嘴贫,但在父亲面前还是有所顾忌的,只有嬉笑道:“是。可咱们找不到房子不是?爹,还不如把那金子留给我娶媳妇得了。”
吕媭这时接上话:“哥哥想媳妇喽,哥哥想媳妇喽!”
“别闹。哥给你留点做嫁妆,好吧?还有你姐。”
吕雉不乐意了:“哥,我可没招你。”
“哥这不是惦记你吗。”
吕文直起腰来:“都别想。买卖做不成什么都别想。”
“我的媳妇哎!得了,既然这样,爹,从现在开始,儿子一心辅佐爹爹行商赚钱。”吕释之瞥一眼父亲,瞧来一脸愠色,忙改口:“一心,跟着爹爹赚钱。”看见父亲面色好转,又接道,“赚了钱再娶媳妇!”
吕雉忍不住噗得笑出声,吕媭听不出意思,只是叫:“羞、羞、羞!”
吕文心里也笑了,但他强忍住,心里还在盘算粮仓的事。这时有人敲门,吕释之开门一看,原来是张成。让进屋内,一阵寒暄,然后随大家席地而坐,拉起话来。吕文趁机询问东市的情况,自己这等情形该如何经营为好。张成十分谦恭,接过吕雉为他倒的水,让过吕文、吕释之,这才自己咂了一口。听到吕文询问,便热心地介绍起东市。对东市他倒是如数家珍,但对经营却知之甚少,面对吕文的问话一言带过。吕文不好追问,话题转到与唐客籴粮的事,免不了询问唐客此人。张成来了劲头,呷一口水,说道:
“唐客人不错,非常精明,不过好多人说精明的有点过头。另外买卖不是自己的,为徐公做事。”
吕释之问道:“徐公又是谁?”
“徐公名叫徐仕良,早年靠游走乡里卖针线挣几个小钱。有一次与人合伙经营牦牛尾,欲做一笔大买卖,不料入关途中被强人所劫,欠下一屁股债。气怒之下不肯再回家乡,跑到蜀地帮人淘金。淘金是件十分辛苦的事,运气好的开到金矿,一夜暴富,更多的是血本无归,命丧山野。山里闭塞,生活简单,却也离不开些日常物件,好在进山口有一店铺,供进山的人们用度。有一天矿主让徐公到山外帮大伙带些物件,正遇上一群野猪围攻简陋的小店,店主被倒塌的墙柱压住,咽咽一息。徐公费尽力气扒出店主,店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指了一下倒塌的店铺,头一歪,撒手而去。徐公慌了神,摇晃、呼唤不见应声,这才明白店主已死,便在店后山坡找了块好开挖的地方草草掩埋。回来看看七零八落的店铺,也没有主意,漫无目的地收拾起来。货物并不多,平时生意也不好。进山的人都不富裕,而且出次山也不容易,能将就便将就了。店主当年也是进山淘金的,砸断了腿拣了条命才在山口开了小店,靠一头驴进货,维持生计。徐公好不容易支起房子,看看一片狼迹的店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想起矿主让买东西的事,在店铺里扒拉半天,找到些管用的货物,装了一袋,看到孤零零的驴,徐公不忍心丢下,便将货物搭在驴背上回到山里。”
“那个店呢?”吕媭着急地问。
“那个店呀,还在呗。”张成有意让吕媭着急,喝一口水,顿一下,才继续讲,“徐公原本是继续淘金的,却在穷弟兄们争抢货物的当口,脑子一转,山里缺东少西,并非不需要,而是找不到,即然有头驴,何不进山送货?这些年进山的人越来越多,尽管找到金矿的不多,但梦想发财的人不少,日常用度自是少不了。于是他向矿主告了辞,矿主很是为难一番,没淘着金,手头也无余钱付工钱。徐公因着有生计可做,也便没多言语,告别弟兄们便出了山。徐公到后山为店主的坟添了些土,回来重新收拾店铺,竟找到不少的铜币,各国的都有,更令他惊喜的是,铜币下还有一些碎金子,想是淘着金矿的人给的。徐公带着这些钱,到山外买了几头驴,驼上货物,开始沿着溪水进山送货。挖矿的弟兄们缺少什么他最清楚,买卖自是不错,而且他肯赊账,有钱给几个,没钱便记着,到了淘到金矿了,这些人也都大方,丢给他些碎金子,足以弥补亏欠。这样没出几年,居然攒下千金之数。见他发财了,更多的人往山里送货,买卖自不如从前。”
众人正听得出神,叩门声响起,吕雉起身开门,见是姬单,忙往屋里让。姬单看到张成,心中不自主的思忖,却也声色未动。张成一见来人,忙起身相迎,看清姬单,便是一揖:“姬公子好。”姬单略一还礼,转向也已起身的吕文:“打扰了,吕公。在下是来还缣帛的。”吕文看到姬单手上的缣帛,早已明白几分。姬单一看几天,吕文忍几忍才没开口相要,现在见送来了,便急急伸过手去。姬单并未顺势递过去,而是又道:“吕公,在下只看完一半,另一半可否容在下多看几日?”吕文心中虽不乐意,口中仍然称诺,接过姬单递过来的缣帛,只瞟一眼,发现正是相术那部分,心中高兴,他只能读懂相术,别的也不感兴趣,因而满脸放光道:“姬公子尽管看,还是那句话,姬公子若能参破,也不枉黄髯老公的一番心意。”姬单见大家都站着,也不便久留,遂告辞出来。
张成目送姬单出门,心下寻思,这读书人真是奇怪。本想坐下继续聊,却见手拿相书的吕文仍在宝贝似的验看,一时忘记让座,张成也觉时间不早,便也提出告辞。吕文口中含糊,吕释之忙接口客气两句送客。
送走客人合上门,吕媭突然记起:“后来,徐公怎么样了?”
“后来嘛,”吕释之学者张成的声调,“蜀地混不下去,便回来定陶跟吕公做买卖了呗。”
吕文全然没有听到儿女的戏谑,一个人坐在灯前看起相书。吕释之做一下鬼脸,赶两个妹妹进里屋睡觉,自己也进了被窝躺下。
天亮之后,吕释之翻身起床,见父亲还在睡梦中,也不打扰,悄悄起床收拾。再轻手轻脚,也是有响动的,吕文还是被吵醒,看看门缝里射进的阳光,伸个懒腰,穿衣起床。吕释之偷眼望去,发现父亲眼神不再空灵,知道父亲又归复正常,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父子二人依然在城中寻找仓库,一连两天也没找着合适的。不过这几天也并非一无所获,与东市的不少商贾混了个脸熟,初来定陶的陌生感渐渐淡去,有了一种归属感。尤其是张成,几乎天天来看望张伯,自然少不了到吕家屋内小坐。吕媭逮着张成劈头便问:“后来,后来徐公怎么样啦?”
张成一笑:“后来呀,徐公看到大伙都在以驴送货,带的货多了驴队一长很不方便,想起筰国的马来,便将店铺盘给一个急着发财的人,带了钱币奔往西南诸国,倒运马匹给进山送货的店主。再后来,倒绶带、贩牦尾,总之不几年已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再后来便是衣锦还乡,苦出身的他怕坐吃山空,便在铁坊对面开了家店,买卖红火,引来无数人跟风,加上官府扶持,东市竟也成了气候,商贾若鹜,通南达北,一跃而为定陶最大的里市。”
“本地风俗是鄙视奴仆,尤其是凶恶狡猾之徒;但徐公却偏偏收留他们,器重他们,让他们追逐渔利,结交官府。徐公成了定陶远近闻名的富豪,虽无爵邑封地,却是富可敌国,人称‘素封’。”
吕雉叹道:“东市是他开的呀!”张成听到吕雉惊叹徐公,心中一阵失落,但脸上依然堆笑道:“应该说只是他带起来的。凭他万般富贵,毕竟也是‘素封’,别说与封王无法相提并论,即使与郡守县令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吕释之接道:“是这话,凭他一人能托起个东市?”吕文听出儿子戏谑中包含有蔑视自己与唐客做买卖的事,但知道徐公的过去,他更为自己的选择而鼓舞,也只是不满地瞥了一眼吕释之作罢。因着他满脑子的官司是仓库。想想这批货的储存,还是先回单父安置,定陶的事容后再议。于是次日天一亮,吕文便告诉张伯要回单父,叮嘱房子先留着,十天后还来。又与姬单道别,张了几张口都没说出讨要经书的话。姬单救了女儿,又帮了自己大忙,尚不及言谢,而况姬单又是知书达理之人,要么没看完,要么另有缘由,自不会夺人所爱。这几天看着姬单天天到酒家泡酒的意思,也不像急着动身的样子,自己说是十天,或许三五天便会回来,等回来再讨不迟。这样,吕文怀着心思,辞别众人,带着三个儿女返回单父吕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