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前夕

1973年 6月的兴平县汤坊乡,老天爷像是打翻了水盆。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土墙上,溅起层层泥花,顺着房檐织成白茫茫的雨帘。渭河浊浪滔天,裹着枯树烂草,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河水离堤岸只剩半人高,仿佛随时要冲破束缚。

公社会议室里,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呛人的旱烟味混着雨水的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刘天祥蹲在长凳上,黑布鞋边堆着厚厚一层烟灰,他狠狠吸了口旱烟,火星子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老少爷们,这渭河又要作孽咧!去年龙兴村才挪的窝,眼瞅着又要喂王八!”话音未落,墙角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几个老汉吧嗒着烟袋,愁眉苦脸地摇头。

张建军“嚯”地站起身,板凳腿在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快步走到挂着地图的土墙前,用树枝戳着汤坊段河道,声音急促:“刘书记,您看!主河道已经偏离主槽三百米咧!再不想办法,等汛期一到,整个滩地都得泡汤!”他身上的工装沾满泥浆,口袋里露出半截卷边的图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密密麻麻画满线条和数字。

“那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的地被淹!”有人急得直拍大腿。张建军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目光坚定:“筑导流坝,把河道往南逼回主槽!就修筑在龙兴村渭河渡口附近,知青点的宿舍就在那里,筑坝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就近指挥,还可以再修一导流分水渠,引水灌溉,可......”他顿了顿,眉头拧成疙瘩,“得要两千多方石料,还得赶在洪水来前完工。”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两千方?上哪弄这么多石头!略阳的石场早被订满咧!”“就是说嘛,这不是难为人哩!”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愁云惨雾笼罩着整个屋子。

雨越下越急,砸在窗棂上砰砰作响。李红梅带着知青们在林场抢收小麦,泥水裹着裤腿,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她弯腰割麦时,后颈的麻花辫扫过湿漉漉的麦穗,眼前浮现出离家那天的场景。父亲在宝鸡站台把搪瓷缸塞进她手里,缸底用红漆写着“扎根农村”,还拍着她肩膀说:“丫头,汤坊的水土养人,好好干!”

“红梅!红梅!”拖拉机的轰鸣混着呼喊声由远及近。司机老高探出半个身子,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公社紧急通知,全体知青晌午前到公社指挥部!渭河要出大事咧!”李红梅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远处翻涌的浊浪,心跳不由得加快。

公社指挥部的木门被撞得哐当响,李红梅带着一身泥水冲了进去。她的粗布衫紧贴在身上,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斑点。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这个浑身透着股倔劲的女娃。刘天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烟锅子在炕沿敲出“咚咚”声:“你就是宝鸡来的高中生?”

“刘书记,我叫李红梅。”她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睫毛膏在脸颊画出黑道,“听说渭河要整治,我们知青都想搭把手!”角落里传来嗤笑:“细皮嫩肉的城里娃,能扛动几袋砂石?”李红梅咬了咬嘴唇,正想反驳,张建军突然站起:“刘书记,我研究过苏联的导流坝技术,结合咱这土质......”“打住!”刘天祥大手一挥,旱烟袋在地图上划出弧线,“说人话!能不能拦住洪水?”

张建军的喉结动了动,从帆布包掏出叠图纸:“筑导流坝,把河道往南逼回主槽。但......”他再次强调,“石料是大难题,至少两千方!”会议室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李红梅盯着地图上标记的“马嵬坡车站”,指甲在木头桌上掐出月牙痕。父亲在铁路分局工作的事,原本答应过母亲不声张,可此刻渭河浑浊的浪头仿佛就在眼前翻涌。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我去宝鸡试试!我爸在铁路分局,兴许能协调车皮......”

“女娃,这可不是过家家!”刘天祥的旱烟锅子重重杵在炕沿,眼神里满是怀疑。张建军却突然凑近,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刘书记,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运来石料,我带着知青没日没夜干!”他转头看向李红梅,工装袖口露出结痂的伤口,“你明天就走?”

嘈杂的议论声被刘天祥书记一锤定音,“好,娃们都有这心,咱还能软蛋,所需协调的关系我来办,筑坝的相关责任我来担,举全公社之力办这件事,一句话,干!”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当即组织公社相关干部及各村民,安排好洪峰监测、车站接车卸车、筑坝物资调配筹集、夏粮抢收等工作,好一位雷厉风行、有魄力、有担当的公社一把手。

暮色四合时,李红梅站在知青点门口。雨水冲刷着院角的南瓜藤,王强抱着被褥从屋里出来:“红梅,听说你要去宝鸡?带上我!我叔在火车站当搬运工,兴许能帮上忙!”远处渭河传来低沉的呜咽,混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像是大地在叹息。

刘天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递来个油纸包:“里头是锅盔,路上垫饥。”他的烟袋锅子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娃,成与不成,都给叔捎个信。”李红梅接过油纸包,掌心传来锅盔的温热,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出差带回的点心,也是这般带着体温。

雨还在下,打在脸盆、瓦罐上,敲出杂乱的节奏。李红梅躺在大通铺上,听着王强均匀的鼾声,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渭河水在黑暗中奔腾,裹挟着泥沙与枯枝,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明天,她就要踏上为防洪筑坝寻石的路,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暗暗发誓:“乡亲们,我一定要为你带回石料,守住这片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