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熟悉的陌生之地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顾淮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管家,熟练地整理着医生开的药单、复查预约卡,还有一小袋我的随身物品——一只磨损的皮质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钱和一张同样陌生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女人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林悠。这个名字印在卡片上,却像隔着毛玻璃看一个陌生人。

顾淮替我拉开那辆深灰色轿车的副驾门,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生怕惊扰到我的轻柔。我坐进去,皮革座椅冰凉,散发出新车特有的、混合着香氛的化学气味。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一切本该繁华喧嚣,落入我眼中却像一部默片,只有流动的色彩和模糊的形状,没有任何声音能穿透那层包裹着我的、厚厚的失忆隔膜。

车子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暮色四合,暖黄色的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树木婆娑的轮廓和一栋栋设计简约的公寓楼。顾淮将车停在地下车库一个标着“B2-17”的车位上。

“到了。”他熄了火,声音在安静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侧过身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头晕?”

我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未知的恐慌。家?这个词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悬在眼前,散发着既诱人又令人心悸的气息。

电梯平稳上行,镜面墙壁映出我和顾淮的身影。他站得离我很近,却又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镜中的他,眉头微蹙,眼下阴影在冷白灯光下更加明显。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陌生的女人,陌生的男人,被困在这个狭小的金属盒子里,上升,再上升。叮的一声,电梯门滑开。

“这边。”顾淮引着我走向一扇深棕色的防盗门。他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而是……一种更复杂、更生活化的味道。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有淡淡的、可能是某种清洁剂的柠檬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纸张和油墨的陈旧气息?这气息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但它对我而言,依旧是陌生的。

顾淮侧身让我先进。玄关很窄,铺着浅灰色的地垫。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放在我脚边。

“新的,刚买的。”他解释着,声音放得很轻,“你先穿这个,舒服点。”

我换上拖鞋,柔软的绒毛包裹着冰冷的脚趾,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我迟疑地迈步,踏入了这个被称为“家”的空间。

客厅宽敞明亮,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像撒了一地的碎钻。但这景象并未让我感到归属,反而加剧了我的疏离感——仿佛置身于一个精心布置的样板间,华丽而冰冷。

我的视线首先被客厅一整面墙所攫住。不是装饰画,不是电视墙,而是……书架。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本。高高低低,厚厚薄薄,五颜六色的书脊像一片浩瀚而沉默的森林。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又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知识的气息。这些……都是我写的吗?那个“梦境小说作家”林悠的成果?我试图走近,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书名:《梦魇回廊》、《意识之海漂流》、《呓语之城》……每一个书名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在我的记忆之湖中激起。它们对我而言,只是冰冷的、印着字的纸砖头。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失落感攫住了我。我创造的世界,对我自己却成了禁地。

“这些都是你的书,”顾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怀念的温柔,“还有一些是你收集的,喜欢的作家的作品。你总说,书是灵魂的避难所。”他走到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排书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发丝。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客厅角落一张白色书桌吸引。桌上放着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吸引我的不是电脑本身,而是它A面上贴着的几颗星星贴纸。不是普通的金色或银色星星,而是夜光的,带着一种朦胧的、梦幻般的浅蓝色。它们随意地贴在那里,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星座。

一种强烈的、近乎电流般的熟悉感猛地击中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脚步不受控制地朝那张书桌走去。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颗星星贴纸。冰凉的塑料触感下,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在悸动。一种模糊的、温暖的、带着某种安全感的情绪碎片,像深海中浮起的气泡,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又真实地存在过。

“这个……”我喃喃出声,指尖还停留在那颗星星上。

顾淮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他的目光也落在那贴纸上,眼神变得格外柔和:“是你贴的。有一晚你写完稿子,特别开心,说灵感像星星一样冒出来,就非要贴上几颗,说让它们陪着你的‘战友’。”他指了指电脑,嘴角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意,驱散了些许疲惫,“你说这样晚上不开灯,也能看到它们在发光。”

夜光的星星。陪着“战友”。不开灯也能发光。

这些话语像钥匙,再次试图开启我记忆的锁,但锁芯内部依旧顽固地紧闭着,只有那触碰贴纸时的奇异悸动残留不去。这是失忆以来,第一个让我感到“熟悉”而非“陌生”或“排斥”的物件。它像一个微小的锚点,在这片名为“家”的陌生海洋中,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确定感。

“要不要去阳台看看?”顾淮提议,似乎想带我离开这片让我感到茫然压抑的书架森林,“那里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点点头,目光最后扫过那满墙沉默的书,心中那份属于“作家林悠”的疏离感依然沉重。阳台是客厅的延伸,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房。玻璃顶,垂挂着几盆绿萝,藤蔓生机勃勃地蔓延。阳台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藤编摇椅,铺着一条看起来就极其柔软的鹅黄色毛毯,绒毛蓬松,在窗外透进来的暮色中,像一团温暖的光。

“这是你的‘御座’。”顾淮走到摇椅边,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更多的却是深切的怀念,“你说坐在这里,能晒到最好的阳光,吹到最温柔的风,最适合捕捉那些飘在空中的故事灵感。”他轻轻拍了拍摇椅的扶手,然后拿起那条鹅黄色的毛毯,递给我,“喏,你最喜欢的毯子,说是像裹着阳光。”

我迟疑地接过毛毯。入手的感觉异常柔软,绒毛细腻地蹭着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阳光亲吻过的暖意。我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特别的味道,只有一种干净的、织物的气息。但那种柔软到心坎里的触感,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很熟悉……一种身体记忆般的熟悉。仿佛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曾无数次感受过这种包裹和温暖。然而,除了这强烈的触感熟悉度,相关的画面、场景、情绪,依旧是一片空白。就像黑暗中有人递给你一件你无比熟悉的东西,你却想不起它从何而来,属于谁。

我抱着毯子,在摇椅上慢慢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带着一种舒适的摇晃感。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流淌的星河。晚风吹进来,带着初夏夜晚微凉的气息,吹动绿萝的叶片。

顾淮没有坐,只是靠在阳台的玻璃门框上,安静地看着我。他的身影在室内的灯光和室外的夜色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疲惫依旧刻在他的眉眼间,但此刻,看着我在“专属位置”坐下,抱着熟悉的毯子,他眼中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沉默在阳台上蔓延,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在这片由他构筑的、试图唤醒我的“熟悉”环境里,我像一个误入者,努力地想抓住那些漂浮的、属于“林悠”的碎片,却徒劳无功。书架是冰冷的,书是陌生的,只有指尖残留的星星贴纸的触电感,和怀里毛毯的柔软触感,像两根细若游丝的线,勉强维系着我和这个“家”、和这个叫顾淮的男人之间,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联系。

“我们……”我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干涩,“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在我空荡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也许,了解这个“故事”的开头,能帮我找到一点线索,一点关于“林悠”如何成为“林悠”,以及她为何会爱上顾淮的线索。

听到我的问题,顾淮靠在门框上的身体微微直了起来。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瞬间变得明亮,仿佛黑暗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一种混合着惊喜、怀念和急切的情绪在他脸上绽开,驱散了浓重的疲惫。

“在一个文学论坛上。”他立刻回答,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的雀跃,“大概三年前?你发了一篇关于如何构建多层次梦境叙事的文章,角度非常独特。”他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想离我更近些,好让我看清他眼中闪烁的回忆之光。

“我当时……嗯,算是被震撼到了吧。就在下面留了很长一段评论。”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记得我写了句……‘梦是记忆的碎片在潜意识海洋里的倒影’。其实当时写完就有点后悔,怕班门弄斧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在期待我能记起什么:“结果,你回复了。你说:‘这个比喻真美,像把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会呼吸的画面。’”他的声音模仿着我(或者说他记忆中的我)的语气,带着一种欣赏和真诚的赞叹。

“然后我们就私信聊了起来,发现……嘿,特别巧,”他的笑容加深了,带着命运般的奇妙感,“居然住在同一个城市,相隔也就几站地铁的距离。”他走到阳台栏杆边,望向远处闪烁的灯火,侧脸的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柔和。

“聊得越来越投机,从写作到电影,从喜欢的书到讨厌的食物……什么都聊。大概聊了……一个多月?”他转过头看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你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时光转角’。”

他的描述像一幅精心绘制的、色彩饱和度过高的水彩画——浪漫的初遇,灵魂的共鸣,恰到好处的缘分,水到渠成的约会。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如同偶像剧脚本。而我,像一个被临时塞进画框的色盲观众,茫然地听着,努力地在脑海中勾勒他描绘的画面:论坛界面?长段评论?私信对话框?咖啡的香气?对面的男人……

一片空白。只有他口中的“记忆碎片在潜意识海洋里的倒影”这个比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空茫的脑海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难以名状的涟漪。不是因为记忆,而是……这个意象本身,带着一种奇异的、触动心弦的美感。

“听起来……很美好。”我干巴巴地回应,抱着毯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的故事越是完美,越让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和不真实感。那个在论坛上才华横溢、与他灵魂共鸣、欣然赴约的林悠,真的是我吗?那个此刻坐在摇椅上,抱着毯子,大脑一片空白的女人,又是谁?

顾淮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他强撑的笑意掩盖:“是啊,很美好。”他轻声说,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叹息。

他转身走进客厅,很快端着一杯温牛奶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摇椅旁边的小圆几上。“喝点牛奶吧,医生说有助于睡眠。”他的手指在离开杯壁时,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低头看着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热气袅袅升起。牛奶的甜香钻入鼻腔。这关怀是真实的。他眼中的疲惫和希冀也是真实的。他为我构筑的这个“熟悉”的环境,尽管对我而言大部分仍是陌生,也倾注了他的努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那份沉重的、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疏离感,依然顽固地盘踞不去?为什么这个关于“美好相遇”的故事,听在我耳中,却像在听别人的传说?

我捧起温热的牛奶杯,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暖意。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阳台上的绿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顾淮靠在栏杆上,沉默地望着我,像一尊沉默的、等待回应的雕像。

这个“家”,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迷宫。顾淮是那个手持地图的引导者,急切地想带我找到出口。而我,迷失在迷宫中央,手里只握着两颗冰冷的星星贴纸,和一团柔软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毛毯。

路,似乎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