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观星

烈日悬挂正空,滚烫的风似要将人烤干,黄土干涸厚重大咧咧的敞开口,像一道道附在土地上的疤。

“今天谁敢出这个村子一步,下场跟他一样!”

青年倒在兵刀下,血液从腹腔流出,沾着尘土浸入干涸的土地中。

看到官兵杀人,清风村村民不敢怒不敢言,老妇跪在地上,眼泪流出来还未落地便被烤干,形成丑陋的泪痕

“儿啊...”

“清泉县属地内不可三人以上结伴出村,告示早就贴在了村口,你们竟还敢偷出村,真是胆大包天!”

领头的男人年纪不过三旬,体魄强健身高八尺,一张国字脸上目光炯炯,像军营出身。

一个男人走到最前面,身量不高,站在男人旁边显得矮小怯懦,道:“大人,我是这清风村的村长,跟您说几句行吗。”男人抬首,身边提刀的官兵就把男人提到面前来,他搓搓双手,又道:“大人明鉴,不是我们胆子大,自文定二年起,家里的米仓就见了底,如今到文定四年了,乡亲们没有粮食,还要上交赋税,实在是活不下去,这才想出村去看看,若是外面也旱灾连年没有活路,乡亲们也就回来了。”

“大人,不是我们胆大,饿啊。”

“是啊大人,这都两年没有好收成了。”

“旱灾好几年,地里草都不长了。”

有人带头申诉,原本害怕的人们又七嘴八舌的诉起苦来,但音量不敢太大。

“都住口!”

随着男人的制止,身边的官兵都拔出刀,烈日照在刀上,反射瘆人的光。

村民们害怕的向后退了两步,一时间鸦雀无声,不敢再开口。

“本官乃济平郡南府兵百夫长,奉知县令现治清泉县,即日起,辖内青壮年不可三人结伴出村,其余人等不可五人以上结伴出村,违令者斩。”

马蹄扬起,尘土纷飞,老妇趴在青年的身上,汗水混着泪水落在男子布满补丁的麻衣上,血已经被烤的失了水分,变得粘稠。

等到看不到身后的村子,国字脸男人才开口:“粮仓还要多少存粮?”

身后八字胡男人连忙下马道:“回大人,这几年收成差得很,县里两处粮仓也就将将今年能吃饱,明年若是还干旱,怕是要上报朝廷了。”

“没有其他的陈粮吗?”

“这...陈粮去年就发下去了,如今县里确实拿不出来了。”

“没有也得找,近年来连年干旱,乡亲们饿的瘦骨嶙峋,若是再没有吃的,怕是要跑到县里来抢,到时候如何办?”

“陈威,营里有多少陈粮?”

少年看着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憨厚,掏出包袱里的本子,回道:“陈年黍米还有十二担,麦子有四十担,菽子有两担,就这些。”

“咱们这些能吃多久?”

“省着点吃,到年底没有问题。”

“黍米两担,麦子两担,给清风村送去。”

“不可啊大人。”陈威还没应声,八字胡男人便阻拦道:“大人,如今连年干旱,清泉县受灾严重,清泉县内有二十八个村,情况大差不差,哪里是能接济的过来的,若是这些粮送去了被其他村知晓,怕是会争抢引发啊。”

八字胡男人年过四十,字字恳切,他在清泉县做司府厅仓大使将近二十年,粮食一事上他最清楚也最忧心。

国字脸男人听到他的话,沉沉的叹了口气,“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大人若是信得过下官,便将粮食交给下官,下官会处理好的。”

第二日清泉县辖内村长皆收到一麻袋五谷,却个个愁眉不展。

清风村不算小,有七十来户人家,平分这一麻袋粮,怕是每户到手都少的可怜。

粮还未分,就听到了哭声,村长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一妇人躺在地上,头上的血盖住了面容。

“怎么回事?”

秦家小子不过十岁,见村长过来,连忙拉住他的衣角哭求道:“救救我娘,她三天滴米未进,今天晒衣忽然倒在地上,头磕在了这石头上,村长求你救救娘!”

“来了来了,刘大夫来了。”

听到声音,村民自觉让出一条小道,只见一白胡子老头从中间迈步而进,刘大夫本在镇上开着医馆,如今年纪大了,便让儿子接了衣钵回乡养老,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病,找他很是方便。

只见他半蹲下身,先是探了气息,后又仔细看了下头上的伤,摇头道:“身体本就虚弱,这又开了颅,秦家的准备后事吧。”

秦狗子听到此话痛哭出声,跪在炙热的大地上,趴在妇人身上良久。

烈日依旧在正空,晒得血都干涸。

钦天监会在每年阴阳交换之际观天象,此时是天地交泰之时,可隐约观测到一年的格局。

李赫夜观星象,见紫微帝曜隐现昏芒,西南方赤气冲霄,不觉失声惊觉。

天命所归并非尽显于星辉璀璨,楚启垣以冲龄践祚,年未及弱冠,自临朝以来,帝星蒙尘,辉光时明时灭,并不是乾坤在握、圣德昭彰之兆。

然则大渝先帝实乃旷世明君,幸得先帝留下这海清河晏的基业,纵使新帝如尚需时日磨砺的璞玉,只要谨守遗诏、恪守祖制,辅以肱股之臣悉心辅佐,假以时日亦可成一代守成明主。

窗外春寒料峭,檐角铜铃被北风吹得刺耳。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在御案前织成薄纱,皇帝望着奏折上朱批的“长公主亲阅“四字,笔尖的朱砂滴在祥云纹宣纸上,洇成一朵血花。

这是本月第三次,她的笔迹覆盖皇帝的朱批。

掌印太监将密报绢帛平铺于紫檀御案,侍立在一旁,龙涎香漫过云纹铜雀灯,忽明忽灭。少年皇帝盯着星图旁朱批八字“紫微移位,西南代兴“,指尖微动。

“皇姐可知,钦天监昨夜观得异象。“少年皇帝望着她鬓边新换的点翠凤凰,尾羽垂着米粒大小的东珠,“帝星黯淡,反是西南方有紫气东来。“

女子广袖垂落如流云泻水,大红缎裙上云鹤金线在晨光里流转生辉。她就适合这样雍容华贵的打扮,就像牡丹就该生在朱门大殿,金碧辉煌才能配得起这般的国色天香。

她耳垂上赤玉坠子轻颤,“陛下是说,幽州?“

“世子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克。“

莅阳长公主,堪称天家血脉中最肖先帝的一人。年纪虽小却多智近妖。

先帝龙驭上宾前,季昌侯暗通二皇子楚启昱意图谋逆,不过半年,季昌侯府搜出季侯爷亲笔书写投敌叛国之信件,先帝大怒,季家十岁以上男子全部斩首,十岁以下男子与妇孺流放三千里,一时间站队的京官人心惶惶。

季昌侯败落这件事,她凭借一手妖异得足以以假乱真的字迹居功至伟。

自此,这位金枝玉叶便成了少帝手中最犀利的刃。

朝堂暗涌中,凡触帝心逆鳞者,次第皆成长公主案上祭品。

楚宁玉抬手将他额前散落的乌发撩至耳后,半是嗔怪半是怜爱:“不过是定远王狼顾鸱跂,何必作此颓唐之态?且宽心等着,皇姐自会替你料理,这般孩子气地撒娇,倒教宫人们看了笑话。“

楚启垣听得这句承诺,垂着睫羽闷声道:“阿姊最是疼我。“

见他这般神色,楚宁玉眉尖轻蹙:“《黄帝内经》有云'喜怒不节则伤脏',张太傅平日便是这般教你的?若被御史台的谏臣瞧见君主如此形于外色,怕是又要挨说了“

张睿少时科考曾连中三元,御笔亲点为金榜魁首。及至东宫初立,先帝特擢其为东宫三师之首,辅弼储君。楚启垣承继大统后,感念师恩,晋其为太傅,更纳张氏嫡女入宫为惠妃,一时圣眷隆恩无人可及。

“太傅行事素来周全,是我近日案牍劳形,思虑过度,叫阿姊跟着悬心了。“提及帝师,楚启垣抚着案头奏折的指尖微顿,垂眸掩去眼底阴翳:“阿姊既要替我处置幽州之事,何不再往嘉峪关走一遭?那些个耄耋老将惯会粉饰太平,只知拿军功糊弄朕。“

先帝驾崩后,周边数国对大渝虎视眈眈,楚宁玉知道他的顾虑,点点头应下了。

先帝留下的万里江山,终究要后辈用血骨来守。

凝望那抹绯红身影隐出视线,楚启垣鬓角青丝垂落鎏金蟠龙冠,唇角扬着的弧度如描画在玉瓷上的朱漆,随着时间寸寸剥落。忽将案上茶盏扫落,青瓷碎在蟠龙柱下,溅起的水珠折射出少年帝王眼底转瞬即逝的孤怆。

这至尊之殿,连哭都要含着笑,何况是杀人。

八名内监抬着鎏金软轿穿过朱红宫门,卜月早候在照壁旁,见轿帘微掀,忙率着侍女摆上檀木脚踏。楚宁玉扶着卜月的手步下轿辇时,鬓边垂珠凤钗摇碎一地晨光。

“国将不国啊!“御史台的老臣望着仪仗远去的方向摇头叹息,话未说完就被羽林卫捂了嘴拖进值房。

马车里燃着公主最爱的沉水香,楚宁玉斜倚在云锦软垫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子。市井间那些“少年天子奢靡无度“的流言并非全然不知,可那孩子不过是重修了先帝避暑的离宫。百姓安享太平,太仓粟米堆至霉烂,纵使他喜华服爱珍馐好猜忌,比起前朝那些昏君,已算得明君。

卜月看她睡梦中都皱着眉头,细致的帮她揉着太阳穴。

火光冲天,带着滚滚黑烟,映衬着已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显得更加血色与灰暗。

她跪倒在宫殿前,发髻散开,衣衫上沾染了血迹。

楚启垣趴在宫殿台阶上,鲜血从背上流下来,她金红宫袍逶迤拖地,膝行向前,“垣儿,起来,大渝的江山还在等着你!站起来!”

楚启垣没有动,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她染血的手颤抖着碰到他的身体,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将他扶起,玄色蟒靴踩在楚启垣的背上,压得他吐出一口血水。

她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金冠歪斜地束着墨发,面容憔悴却不掩绝色,只是他眼里浓重的伤痛,看的楚宁玉的心骤然紧缩。

他沉重的开口:“尊贵的长公主,可知受辱之味?”

见她不说话,金丝蟒靴重重碾在少年帝王脊背上:“说话!”

她尝到了咸咸的味道,脸上冰凉,男人伸手抹去她的泪水,问道:“长公主殿下,这万里河山已改姓萧氏,你后悔吗?”

楚宁玉听到自己的声音,“本宫最后悔的是当年未将乱臣贼子斩草除根!“

她强撑着支起残躯,金红色宫袍随着她跑动的脚步摇曳,踏碎满地玉阶琼花。男人玄色蟒袍翻飞如墨,在火墙那头向她伸手。

马车辘辘停驻朱门前,卜月打起湘妃竹帘,四月春光如瀑泻入车厢。

“殿下,咱们到了。“卜月执起缠枝铜炉,见炉中沉水香已冷透,便搁在青玉案上。楚宁玉蓦然睁眸,眼底惊惶未褪,攥着引枕的指尖发白。

卜月忙以掌心轻抚其背,触到满背冷汗浸透翟衣,“殿下可是魇着了?“

楚宁玉望着车窗外灼灼春阳,忽觉刺目。她松开引枕,耳畔似又响起火海中焦木断裂之声。

她轻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叹息道:“无事,先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