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18年:正月十八写绣谱
- 沈绣:绣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412字
- 2025-06-16 09:24:20
第1章 1918年:正月十八写绣谱
张謇:松江人丁佩的《绣谱》是道光元年写成的,距今近百年了,应该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早的一部刺绣专著,前些天,我又找来读了一遍,很有启发啊。
沈寿:听外婆讲,明朝倪仁吉写过《凝香绣谱》,早就找不到了,我自小看的就是丁佩《绣谱》,择地、选样、取材、辨色、程工、论品六篇,七千多字,几乎烂熟于心。
张謇:我以为,丁佩《绣谱》,重于谈“艺”,轻于谈“技”,初学绣者,看了也难以入门。我们要写的绣谱,要浅显易懂,由浅入深,艺、技并重,把你数十年来刺绣的心得体会,全面总结,详尽展示,以利天下。开工第一天,我们先来讲讲刺绣的工具,我看也没几样,绣绷啊,绣架啊,剪刀啊,针线啊,好像就这么多吧?我们先来讲啥呢?
沈寿:先讲绣绷吧,我讲慢点,你记细点。
张謇:好咯,一个字也不敢漏脱的。
沈寿:绣绷有三种呢,大绷老早用来绣旗袍的边缘,所以叫边绷;中绷老早用来绣女装衣袖的边缘,所以叫袖绷;小绷则是用来绣小倌鞋子、女人家鞋子之类小东西,所以也叫手绷。我拥有的第一个绣绷,就是木渎镇的外婆送的手绷。用哪一种绷要根据绣地的幅宽来,现在小绷一般都不用了,大绷有大到一丈多的,适合绣大件的东西,也不常用。
张謇:雪君,当年慈禧太后70寿辰,你们进贡的《八仙上寿图》,用的是不是大绷?
沈寿:那是颜元先生画的绣稿,幅面不小,但用的还是中绷呢。
张謇:嗯嗯,既然常用的是中绷,那你就讲讲中绷的构造,要讲得把细点,让人读了绣谱,木匠能照着做出来。
沈寿:那,我起床……啬公,扶我起来。
张謇:雪君,你就躺着讲,可不能再让你辛苦,身子还虚,不要下床。
沈寿:这绷的样式,我不用笔墨画下来,哪能讲得明白啊?
张謇:那,那小心,小心……
沈寿:这是横轴,内外各一根,各长二尺六寸,轴的两头,各有一个三寸长的方木条,中间的轴身则是圆的,二尺长。喏,这边,方木条往里一寸八分的地方,有个插闩的洞……
张謇:等等等等,什么闩?门闩的闩吗?
沈寿:对啊,对啊,啬公真神!
张謇:雪君不要给我戴高帽,虽然也常见绷,但还是一知半解,我先记下来,下半天再去传习所现场比照去。
沈寿:嗯,啬公侬看,这里,这个插闩的洞长一寸二分,外轴中间宽四分,内轴中间宽三分,闩的榫头和插闩的洞大小一致,闩的长度是一尺八寸四分。闩的内端从一寸处开始打洞,像黄豆般大小……一二三四五六……每个洞间隔七分……十二十三十四……一般十四个洞就够了。
张謇:呀,这些洞,排列得像大雁群飞……行了行了,把笔给我……躺下,快躺下……来,吃口茶。
沈寿:谢谢,难为啬公了。
张謇:不说客气话,能将雪君的绣谱记下来,传之后世,是我的福分啊。
沈寿:绷的样式讲好,其他就简单了。绷布用宽幅布与绣地两端缝合,宽窄看绣地的大小来定;绷边的竹子像粗的筷子,左右各一根,长短没有一定,一尺较为适中;绷绳左右各一根,用十四股白棉纱线捻成;绷钉左右各一个,长一寸五六分。
张謇:雪君,停下来!今朝就讲这么多吧,你好好休息,我整理好了,再读给你听,搞勿清爽的地方,再慢慢叫改。
——《雪宧绣谱》之《绣备·绣之具》“绷”
1.耶稣走下绣品
望着张謇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沈寿的目光痴了。
笃,笃,笃……那是张謇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像沈寿的心跳,但比她的心跳有力,沈寿能听出这熟悉的脚步声中的坚毅、果敢、稳重和活力。这是一个66岁老人的脚步,但在沈寿的耳里,还一如既往地朝气蓬勃。那是走南闯北大刀阔斧一往无前不知疲倦的脚步声。现在,是沈寿耳畔的温暖声音,能抚慰灵魂,消解病痛,让沈寿心跳加快。
沈寿比张謇小21岁,多年的肝病折磨,令她憔悴消瘦,弱不禁风。民国七年(1918年)春节刚过,女工传习所甫一开学,她再一次忙倒下了。
而今的南通女工传习所和4年前比,焕然一新。
民国四年(1915年),张謇还是民国政府的农商总长,在他的努力下,政府派出由40多人组成的代表团参加了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博览会,在31个国家的20多万件参展产品中,南通女工传习所的刺绣作品脱颖而出,连中三元,沈寿的《耶稣像》获金奖,传习所教师施宗淑和姐姐施宗洁的《牧马图》获银奖,金静芬的《肖像》获青铜奖,一时声名大振,誉满通城,前来报名学绣的女子一下子多了起来,南通城东北女子师范学校珠媚园里的刺绣教室中架满了绣绷,拥挤不堪。张謇辞官回乡后,专注实业和地方事务,大生集团欣欣向荣,利润丰厚,遂购得城南濠河北岸药王庙旁一块土地,新建了设备齐全、高大宽敞的女工传习所。民国五年(1916年)农历九月二十八日,传习所搬迁至新址。
为充分利用传习所的场所,今年正月,女工传习所所长沈寿和所董张詧、张謇兄弟共同在《通海新报》上发布招生广告,一下子新招130人。其中绣科五年制本科生20名,一年制速成班新生30名,编科一年制学生20名,花边班学生60名。加上原有师生和加工场的绣工,全所人员达到200多名。
去年四月,沈寿气痛昏厥,又患血崩,张謇从如皋请来名医沙元炳诊治,才将病势稳住。张謇见沈寿在传习所的住处小,所里人多事杂,不便静心休养,便将位于南通博物苑的谦亭借给她养病。到七月间,稍有好转,沈寿又不听张謇劝阻,执意回所工作。怎奈刚过一月,病情加重,只得又搬回谦亭调养,直到今年正月初六,沈寿才移居到濠阳小筑。
濠阳小筑就在传习所东侧,原本是张謇叔父张茂华的老宅,北临药王庙。女工传习所工程完工后,工程师孙支厦又率领一批工匠在老宅修建了一所功能齐全、环境清幽的四合院,作为张謇读书、休息、办公的地方。为方便沈寿工作、休养,在征得沈寿丈夫余觉的同意后,借半给她居住。借给沈寿居住的是后面的两层小楼,张謇取名“曼寿堂”。虽然张謇解释说,叫“曼寿堂”是因为叔父曾经叫过张寿,张寿沈寿,从古到今,大家都想长寿。又说汉乐府《安世房中歌》:“德施大,世曼寿。”说来说去,其实,张謇清楚,沈寿也清楚,曼寿堂曼寿堂,寄托着啬公的深切祈望和心愿。
然而,不安一直在沈寿心里滋长。张謇呢,也不安着沈寿的不安。她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身体,如何不再憔悴?
“割宅分墙自一家,乘春缓缓七香车。钗头燕好新过雨,烛顶虫祥已报花。”年初三,张謇从海门常乐镇老家赶回南通,写下记述“割宅分墙”借房给沈寿居住的诗句。
安顿完毕第二天,正月初七,为感谢张家,在濠阳小筑的飨堂,沈寿、余觉夫妇宴请了张謇、吴道愔夫人和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姚倚云等。到了晚上,一场大雨浇下,沈寿的房间多处漏水,害得她几次三番移床搬铺,余觉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还是新房子,还是孙支厦主持修筑的,还不如我苏州杨家园老宅的破房子呢!”天亮后,张謇闻讯赶来,看着一地狼藉,深感愧疚,连连道歉,当即差人查瓦补漏。又让人将前院整顿好,请沈寿暂住几日。正值传习所开学,千头万绪,沈寿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房间又搬来移去,几番折腾,眼看着沈寿的脸色越发灰暗。
可沈寿还是硬撑着。
夜深人静,沈寿用外婆传下的羊毛针绣成的耶稣像沉寂了三年后,突然在椭圆形的绣地上活动起来,他扭了扭脖子,扶了下头上的荆棘冠冕,嘟囔:“歪了,歪特了。”说的居然还是长江口的沙地话。沈寿先是吓了一跳,从床上爬起来,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是窗前书桌上像框中的耶稣在说话。
沈寿把玻璃镜子对准耶稣,说:“我是百分百地按照意大利画家琪特的油画刺绣的!绣的是你遇难再生的瞬间。这个荆棘冠冕,又没有帽舌头,哪里能看出歪不歪啊?”
耶稣扶着荆棘冠冕从绣地上用力挣脱出来,从平面变成立体,越来越大,站在沈寿的书桌上,朱红色的袍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他“咚”地跳到地上。沈寿看见他光脚穿着草鞋,脚上老茧厚硬。
耶稣很绅士地握沈寿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下,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亚呼赎阿,神的儿子,专门有一本写我的书,叫《圣经》。”
沈寿优雅地点点头,说:“我是沈寿,本名云芝,也叫雪君、雪宧,专门在写一本刺绣的书,叫《雪宧绣谱》。”
这一天,民国七年正月十八日。白天,沈寿和张謇开始写作绣谱;晚上,沈寿梦见神的儿子耶稣走下绣品,在胸前不断地划着十字,和她谈原罪、救赎和爱。
沈寿双手合十,说:“耶稣啊,我不懂什么原罪和救赎,但我懂什么是爱。是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爱,也是缘,也是慈悲啊!或许,唯有爱,才能把我们从原罪中救赎出来。”
耶稣说:“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只要彼此相爱,就没有惧怕,没有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