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归心似箭,路途却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当马帮再次跋涉到黑惠江畔时,已是1938年的初春。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乌云压顶,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浑浊的江水如同暴怒的黄龙,掀起滔天浊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座横跨江面的简陋木桥,在汹涌的波涛中像脆弱的火柴棍,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轰然一声巨响,被彻底冲垮,消失在翻腾的浊流中。
“桥断了!过不去了!”探路的伙计浑身湿透,狼狈地跑回来报告,声音在风雨中几乎被撕碎。
李锅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咆哮的江水和被冲垮的桥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绕路!走山路,过‘落马坡’!”他当机立断。这是唯一的选择,虽然那条路更加崎岖难行。
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落马坡”——一道异常陡峭、乱石嶙峋的山梁。人困马乏之际,前方山路转弯处,竟迎面撞上了一支溃退下来的军队!这些士兵衣衫褴褛,脸上混杂着疲惫、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枪械歪歪斜斜地挎着,一看就是吃了败仗、失了约束的溃兵。
溃兵们看到马帮驮着的、捆扎严实的货物,尤其是那些洋货的包装在雨水中格外显眼,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绿光。
“拦住他们!有洋货!”不知谁喊了一声。
溃兵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拥而上!根本不给马帮任何反应和交涉的机会。他们粗暴地抢夺着骡马背上的货物,撕扯着捆绳。胰子、花布、煤油灯……被疯狂地抢夺、踩踏。反抗的马帮弟兄立刻遭到枪托和刺刀的殴打。
“滚开!这是我们的货!”李锅头怒吼着试图阻拦,却被一个军官模样的溃兵狠狠一拳砸在脸上,鼻血瞬间涌出。
混乱中,阿波死死护住自己驮着风啸背上、装着那块翡翠原石的褡裢。他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用身体挡住扑上来的士兵。一个年轻的溃兵盯上了他死死护住的褡裢,狞笑着用步枪的枪托,狠狠砸向阿波的额头!
“砰!”
剧痛伴随着眩晕瞬间袭来!阿波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在模糊的血色视野里,他看到那个砸他的溃兵,正粗暴地解开风啸的缰绳!风啸似乎预感到了危险,发出惊恐的嘶鸣,四蹄乱蹬,试图挣脱。
“风啸!”阿波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去。那是他的伙伴,陪他走过瘴气谷,闯过土匪劫的伙伴啊!
“阿波!”李锅头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命要紧!货没了……骡子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走!快走!”
李锅头的双臂像铁箍,力量大得惊人。阿波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溃兵得意地牵着不断悲鸣、挣扎的风啸,汇入那群抢掠完毕、正乱哄哄离开的溃兵队伍中。风啸那熟悉的栗色身影,那空荡荡的颈项……最终消失在雨幕和乱石之后。
额头的伤口血流不止,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进眼睛里,一片刺痛的血红。阿波浑身冰冷,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想起离家时,滋佳仰着小脸,眼中那充满憧憬的光芒,问他夷方有没有洋楼……那光芒,此刻在他心里,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溃兵的暴行彻底浇灭、掏空了。褡裢里那块翡翠原石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得他喘不过气。
丢盔卸甲的马帮,只剩下身上一点藏得极深的钱财和满心疮痍。几天后,行至蛮允地界,一片怪石嶙峋的荒僻山坳。惊魂未定的众人还未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前方山坡上突然冒出几十个手持砍刀、梭镖、土枪的彪悍身影,像一群等待已久的秃鹫,瞬间封死了狭窄的山路!
“是‘过山风’!快散开跑!”李锅头一眼认出了为首那个脸上有青色胎记的悍匪,脸色剧变,厉声大吼!这是附近最凶残、最狡猾的一股土匪,绰号“过山风”,意为像毒蛇一样致命且行踪诡秘。
绝望的呼喊声在山坳里回荡。马帮的弟兄们如同炸窝的蜂群,惊恐地四散奔逃。
八
阿波反应极快,就近扑向一块巨大的岩石,蜷缩在背阴的缝隙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捂住口鼻,生怕一丝喘息引来杀身之祸。
岩石缝隙狭窄,视线有限。他只能看到外面混乱晃动的腿脚和飞扬的尘土。突然,他看到了李锅头!李长顺被三四个土匪围住,他奋力挥舞着砍刀,刀光闪动,逼退一人,但终究寡不敌众。一个土匪从侧面狠狠一刀捅进了他的后腰!
“呃啊——!”李锅头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波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就在这时,重伤倒地的李锅头,脸正朝着阿波藏身的方向。他的眼睛在混乱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岩石缝隙里那双充血的眼睛。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摇了一下头!嘴唇无声地开合,血沫从嘴角涌出:
“走……快走……回家……”
那眼神,那无声的口型,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阿波所有的冲动和热血。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悲愤欲绝的嘶吼。他眼睁睁看着土匪们狞笑着抢走了李锅头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又有人对着倒地的李锅头补了几刀……那个一路带领他们、教他认瘴气、躲土匪、如同兄长般的汉子,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眼泪混合着额头的血水,疯狂地涌出。阿波强迫自己扭开头,趁着土匪们争抢钱袋、注意力分散的瞬间,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野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人群奔逃相反的山林深处亡命狂奔!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碎石硌伤了脚板,他全然不顾。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跑!活下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