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军训风波 会操台上的香樟影

九月的日头把塑胶跑道烤出沥青味,江夏站在男生队列第三排,迷彩服领口像砂纸般磨着后颈。他目视前方白花花的跑道,鼻尖沁出的汗珠坠到下颌,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星芒。斜后方女生队列里,林伊伊的发尾黏着颗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迅速转回头盯着前面男生肩胛骨凸起的骨节。

“全体都有——立正!“

教官的吼声震得空气发颤,江夏脚跟并拢的瞬间,听见后排传来布料摩擦的闷响。他没回头,只是余光瞥见陈诺猛地攥住林伊伊的手腕,那截白皙的小臂晃了晃,差点撞在他椅背上——补习班的记忆突然翻涌,她弯腰捡笔时,袖口蕾丝边也是这样轻轻扫过空气。

“报告教官!林伊伊头晕!“陈诺的声音带着哭腔。

江夏的食指狠狠掐进掌心,迷彩服布料被捏出细密的褶皱。他看见林伊伊被扶到香樟树下时,手指还勾着迷彩帽的帽檐,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那顶军绿色的帽子。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明明是阴凉地,她却像片被晒蔫的玉兰花瓣,微微发着抖。

“看什么看!“教官突然冲他吼,“再乱动加练俯卧撑!“

他猛地回神,脊背挺得更直,后槽牙咬得发酸。任嘉兴用胳膊肘碰他:“哎,你看人家大小姐弱不禁风的样儿,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江夏没吭声,只是盯着跑道上被晒得蜷曲的落叶,想起上周在教室,她低头解数学题时,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的沙沙声——那时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健康的粉,不像现在被汗水泡得发白。

午休时,江夏故意绕到香樟树下的饮水处。林伊伊正靠着树干喝水,淡粉色的水壶跟周围军绿色的装备格格不入,瓶盖拧开时,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小的坑。他装作没看见,接满水转身就走,却在拐角处听见陈诺的声音:“刚才帮你的男生,好像是江夏的同桌?“

“嗯...“林伊伊的声音很轻,“那个帮我捡笔的男生,好像也跟他坐一起...“

江夏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手里的水壶晃了晃,冰凉的水溅在手腕上。他加快脚步往操场走,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脚尖却不自觉地往回偏。

下午练正步,教官要求踢腿定住十秒。江夏的腿肚子止不住打颤,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发烫的地面上,砸出一圈圈深色的湿印。斜后方突然响起压抑的窃笑,他转头就看见林伊伊被教官点名——她的脚尖总往下耷拉,膝盖绷不直,动作僵硬得像个上了锈的木偶。

“腿抬高点!会不会踢正步?“教官的皮鞋在她面前跺出声响。

林伊伊的耳朵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樱桃。她抿着嘴往上抬,脚踝却像灌了铅,没两秒又往下坠。旁边的女生们低头偷笑,她的睫毛剧烈颤动着,眼看就要挂水珠。江夏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迷彩服布料被攥得吱呀作响。

就在这时,任嘉兴突然“哎哟“一声蹲在地上:“教官!我腿抽筋了!“

教官皱眉走过去,任嘉兴却一瘸一拐地晃到林伊伊旁边,故意大声说:“这破正步谁能踢好啊?我这体育委员都差点劈叉,林伊伊你这算不错了!“

林伊伊猛地抬头,眼里的水汽退了退,嘴角牵起个极浅的梨涡,小声对任嘉兴说了句“谢谢“。江夏看着她弯起的眼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又酸又麻。他转回头时,发现任嘉兴正冲他挤眼睛,赶紧瞪了回去,却在低头时看见自己迷彩裤上被指甲掐出的白印。

黄昏的光线把操场染成蜜糖色,拉歌比赛的荧光棒亮起来时,江夏缩在队伍最后面。任嘉兴跟男生们起哄喊“一班来一个“,声音盖过了蝉鸣。他拧开矿泉水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视线却黏在三十米外的女生堆里——林伊伊被陈诺逗得直笑,梨涡在月光下忽隐忽现,手里的荧光棒晃出一圈圈淡蓝色的光晕。

二班那个体育委员又凑过去,手里举着瓶冰镇饮料,林伊伊往后躲了躲,发丝蹭到陈诺的肩膀,发梢的碎发在夜风里轻轻晃。不知怎么的,江夏突然觉得手里的矿泉水瓶格外冰,冰得指尖发疼。

就在这时,林伊伊像是感应到什么,抬眼望了过来。四目在晃动的荧光棒光影里相撞,她的眼神先是疑惑,随即像想起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江夏的心跳瞬间失控,赶紧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的幅度大得自己都能听见,冰凉的水呛进气管,惹得任嘉兴在旁边直拍他背。

他咳嗽着低下头,听见任嘉兴在耳边嘀咕:“完了完了,人家准是认出你了,你看你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江夏没理他,只是盯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迷彩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极了军训第一天她喝冰镇水时,顺着瓶口往下淌的水珠。

军训结束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白天林伊伊歇脚的香樟树时,他停下脚步,看见树根旁落着片被踩蔫的叶子,叶脉纹路像极了她分组讨论时推过来的笔记本上,那道被他画歪的辅助线。

风裹着香樟叶的味道吹过来,夹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跟补习班那天一样,跟他藏在迷彩服口袋里的心事一样,在深夜里悄悄发烫。他弯腰捡起那片叶子,指尖触到叶面的粗糙纹理,忽然想起下午踢正步时,她倔强抿起的嘴唇,和任嘉兴替她解围时,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感激。

“看啥呢?走了!“任嘉兴在前面喊。

江夏没应声,只是把那片叶子夹进了迷彩服最里层的口袋。他知道军训远没结束,就像他心里那棵偷偷生长的香樟树,才刚在汗水和月光里,抽出第一根带着绒毛的枝桠。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像封存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只能在无人的深夜,透过瓶身看见微弱的光。

远处女生宿舍的灯次第熄灭,唯有林伊伊的窗口还亮着盏小台灯,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矩形。江夏盯着那点光亮,直到任嘉兴又催了一遍,才转身往宿舍走,脚步比来时慢了半分。

军训最后一天的清晨,露水还凝在香樟叶上,操场已被迷彩服染成军绿色。江夏蹲在队伍前排系鞋带,余光瞥见林伊伊小跑着过来,鞋带上的金属卡扣在晨光里晃了晃——她的鞋带松了,跑起来时鞋尖蹭着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全体都有——向右看齐!“

教官的口令落下时,林伊伊正好站定在女生队列里,却因急着对齐排面,左脚鞋带“啪“地散开,鞋跟差点踩在后排女生的脚上。陈诺低呼一声想去扶,她却慌忙摆手,脸颊涨得通红,弯腰去系鞋带的手指却抖得厉害。

江夏的心跳漏了半拍。他看见教官的目光扫向这边,立刻直起身,在转身调整帽檐的瞬间,用脚尖勾住自己的鞋带,“不经意“地往前一蹭——他的鞋带也散开了。

“报告教官!鞋带开了,申请系鞋带。“他的声音在队列里响起,沉稳得不像往常。

教官皱眉点头。江夏弯腰的动作不疾不徐,余光却精准地落在林伊伊脚边。她的鞋带打了死结,指尖被勒得发白。就在教官的皮鞋即将朝她方向走来时,江夏系完自己的鞋带,起身时“不小心“踢到了林伊伊的鞋跟,同时压低声音说:“往左拽。“

林伊伊猛地抬头,撞进他故作漠然的眼神里。他早已转回头,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她低头时,却发现死结奇迹般松动了,三两下就系好了鞋带。当教官的视线扫过时,她已站得笔挺,只有耳尖那抹未退的红,泄露了刚才的慌乱。

会操比赛的音乐响起时,江夏站在方阵第一列,能清晰听见身后林伊伊的呼吸声。她的正步比军训第一天稳了许多,脚尖绷得笔直,膝盖抬得与地面平行,迷彩裤腿在阳光下划出利落的弧线。但他知道她还在紧张——她攥紧的拳头蹭着裤缝,指节泛白。

“一二三四!“

喊口号的体育委员突然破音,队伍节奏乱了半拍。江夏感觉到身后的脚步顿了一下,林伊伊的膝盖险些撞到他的小腿。他立刻调整步幅,用脚后跟轻轻磕了下地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无形的节拍器。

林伊伊怔住了。她听见那节奏恰好是正步的频率,顺着地面传来,沉稳得让人心安。她悄悄跟上那节奏,脚尖落地的瞬间,看见江夏的背影挺得像杆枪,帽檐下的侧脸线条紧绷,却在她再次跟上步伐时,肩线不易察觉地松了松。

走过主席台时,江夏用余光瞥见评委席上的打分牌。林伊伊的正步踢得异常标准,脚踝绷直的弧度像精心丈量过,阳光落在她微动的睫毛上,投下的阴影随步伐轻轻颤动。他突然想起补习班那个下午,她弯腰捡笔时,睫毛也是这样在阳光下忽闪。

“第一名——高一(三)班!“

宣布成绩的喇叭声刺破操场,任嘉兴第一个跳起来,迷彩帽抛向空中。江夏被人群挤得晃了晃,却在混乱中准确地望向林伊伊——她被陈诺紧紧抱住,脸上还挂着汗珠,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星,梨涡在笑靥里旋开,比任何奖状都耀眼。

颁奖时,班长拽着江夏一起上台。他站在队伍边缘,看见林伊伊站在女生排头,手里攥着矿泉水瓶,指尖还捏着张被汗水浸湿的纸巾。当奖状展开的瞬间,她突然抬头望过来,目光穿过人群与他相撞,嘴角的梨涡加深了些,像是在说“谢谢“。

江夏迅速移开视线,盯着奖状上的烫金大字,耳朵却捕捉着台下的动静。他听见陈诺咋咋呼呼地说:“伊伊你看,江夏也在台上呢!刚才正步要不是他带节奏......“后面的话被欢呼声淹没,但他看见林伊伊的指尖在瓶身上划了道水痕,像在描摹什么。

军训结束后的第一个晚自习,教室被月考倒计时的红笔字填满。江夏摊开数学卷子,却听见前排传来铅笔断芯的声音。林伊伊对着一道函数题蹙眉,咬着笔杆的样子,跟军训时踢正步踢不好的倔强如出一辙。

“这题用换元法。“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把x²+1设成t,分母就好化简了。“

林伊伊猛地回头,眼里闪过惊讶。他早已低头看自己的卷子,指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关的辅助线,仿佛刚才的话是幻觉。但她看见他卷子边缘,用铅笔淡淡描着片香樟叶的轮廓,叶脉纹路跟军训时他夹在口袋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任嘉兴从外面回来,手里晃着两根冰棍:“江夏,帮我讲讲这道物理题......哟,林伊伊也在啃数学呢?正好,江夏这小子数学贼溜,让他给你讲讲!“

江夏瞪了任嘉兴一眼,却没反驳。林伊伊把卷子推过来时,指尖触到他的笔尖,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的香樟树影映在玻璃上,随着晚风轻轻晃动。

他讲题时声音很轻,却条理清晰。林伊伊听得很认真,偶尔抬眼问问题,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他讲完最后一步时,发现她在草稿纸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谢谢“两个字,字迹娟秀得像印出来的。

放学路上,任嘉兴勾着他脖子:“可以啊你,终于舍得开口了?我还以为你要把人家姑娘憋出内伤呢。“

江夏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口袋。军训时捡的那片香樟叶已经干透,叶脉清晰得像某种秘密的纹路。他抬头望向前方,林伊伊和陈诺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她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跟陈诺说着什么,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

月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教室里的空气也变得紧张。但江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就像那棵在他心底生长的香樟树,终于在军训的汗水和会操的阳光下,长出了第一片带着温度的叶子。而这片叶子,似乎也被某人悄悄看在了眼里,在某个晚自习的灯光下,随着笔尖的滑动,晕开了浅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