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误上贼船”只是个比喻,直到我真的上了一艘贼船——而且,这艘船还不是贼开的,是一群北非小哥开的,方向直指法国马赛港,目标:非法移民。
故事要从三天前说起。
我,一个标准的“城市打工人”,二十七岁,程序员,年薪不到二十万,月租三千六,感情状况空窗已久,正在突尼斯独自“gap break”(其实就是失业)旅行,想拍拍短视频在小红书上混点点赞。人生有点荒,也想看点远方的海。
那天是个好天气。空气干燥得仿佛能把心情也晒干,阳光从天顶直直地泼下来,毫不吝啬地把一切烘烤得焦脆。海面反射出大片刺眼的银白色,像是水面上铺了一层碎玻璃,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晕。突尼斯的东海岸线绵长柔缓,偶尔有些礁石探出头来,像睡着的狗鼻子,棕榈树歪歪扭扭地立在沙滩边上,好像风吹一下就会倒。远处小渔村的屋顶被晒得发白,跟我此刻脑袋里被晒糊的意识差不多一个状态。
我站在一处游客不多的小海湾,赤脚踩在沙子上。那沙子细软而烫,像炒锅里刚出炉的面粉,热到必须不断变换重心。看着这一片蓝得不讲理的海,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古老又无聊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古代欧洲人这么早就开始搞航海?答案其实很简单:谁在这样一个像澡盆一样的海里都敢划船。
百无聊赖中,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过,带着海盐和日晒木头的味道,也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我太分神,下一秒,一个浪头直接冲上来,像一只湿漉漉的手,把我从岸边扯了下去。我记得自己翻滚了几圈,咸水灌进口鼻,脑袋嗡嗡响,天和地都失去了方向.....
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体仿佛被摊在一块随波漂浮的木板上。周围似乎有人在说话,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调,咕哝咕哝地在耳边回响。好难受,脑袋还在嗡嗡响,鼻腔里满是海水干掉后留下的盐味,像是有人拿粗盐搓过我的上呼吸道。我努力睁开眼,一道刺目的阳光直接从破船篷的缝隙里扎进来,晃得我眼前一阵白。
我想坐起来,却感觉自己像颗被水煮过的鱼丸,皮肤发涨、脑袋发热、全身发黏,大脑也仿佛停摆。瞳孔慢慢适应了黑暗,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船舱里坐着十几个黑黝黝的小哥,每个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我。那眼神里夹杂着警惕、好奇、同情,以及一种“啊,又一个倒霉蛋”的共鸣。
我试图开口说话:“Hi,我是中国人,我不偷渡,我只是——”
但话说到一半,我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英语,对方压根听不懂。最前排那个留着卷发的男人,眯着眼看了我一眼,用带浓重法语腔的阿拉伯语说了句什么。我一个字没听懂,但他朝我竖了个大拇指,笑着说了句:
“Yallah, frère!”(走吧,兄弟!)
……就这样,我成了他们的“兄弟”。
这是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由小型渔船改装,船身贴着海藻和海盐留下的痕迹,油漆剥落,船舱里混合着柴油、晒烂的塑料布、还有不知名鱼干的味道。爬出船舱,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四周是汪洋,蓝得刺眼的地中海,微波荡漾,阳光照在水面上,如鳞片反射,像一头巨大的懒洋洋的鱼。在这样空旷而无边的海上,你甚至会产生一种“世界其实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的错觉。
我又爬回了船舱。我打算和我的“兄弟”交流一下。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电影《天堂的孩子》里跑出来的长大版主角,皮肤晒得油亮,眼睛炯炯,穿着破旧的运动服,脚上要么是凉拖,要么是干脆光脚——一双双脚上布满了老茧和咸水泡。
“Hi,我是中国人,我不偷渡,我只是——”
我话刚说一半,就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英语。面前的这帮小哥明显没听懂,全都眨巴着眼,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高深的吟唱。
“Chinois?”最前排那个卷发哥开口了。他眉毛浓得像两把刷子,用浓重的法语腔调说着阿拉伯语,我只听懂了一个词。
我点点头:“Yes, Chinese! Touriste! Not… immigrant!”
他却哈哈一笑,冲后面喊了几句,立刻有几个小哥起哄似的鼓起掌,还有人对我竖起大拇指,喊着:“Marhba! Frère chinois!”(欢迎,中国兄弟!)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个胡子男就扔给我一块硬邦邦的扁面饼,看起来像是面粉和海风合谋的产物。还有人递了我一个小塑料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味道像是油加上柠檬和一点汽油的混合物。
他做了个喝的手势,笑得很憨。
我低头看了看瓶子,又看看他们的眼神,那种“喝吧,兄弟,我们都是这么活下来的”表情,让我忽然有点心虚,也有些感动:我不是偷渡客,但我现在好像比偷渡客还偷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