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或者说四爪)真正踏上凡间土地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眩晕感袭来。望舒崖顶的清冷、稀薄而纯净的灵气被彻底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浊、厚重、带着无数驳杂气息的“生气”。
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腐败味、远处飘来的炊烟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大量活物聚居的、带着汗味和欲望的复杂气息,混合成一股强大的洪流,蛮横地冲击着我的嗅觉和感知。
空气似乎也粘稠了许多,每一次呼吸都比在崖顶费力。这就是凡尘?我下意识地抖了抖全身的毛,试图甩掉那种无形的粘滞感。
师父给的草叶包袱被我小心地藏在一块大石头下的缝隙里,用枯枝烂叶盖好。只叼出一颗阿绒塞的星灵果,小口小口地啃着。清甜的汁液带着微弱的灵气滑入喉咙,稍稍安抚了初入陌生之地的惶惑。
凭着本能和风中飘来的复杂气味,我朝着一个方向潜行。树木渐渐稀疏,被踩踏出来的小路清晰起来。很快,一片低矮的、用土坯和木头搭建的房屋群落出现在视野尽头。袅袅的炊烟从屋顶升起,空气中那股“人味儿”越发浓郁,还夹杂着一种……极其霸道、极其诱人的肉食香气!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在望舒崖,餐风饮露是常态,顶多吃点蕴含月华的灵草灵果,何曾闻过如此浓烈醇厚的肉香?口水几乎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来。循着那勾魂摄魄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的阴影,溜进了这个人类称之为“镇子”的地方。
街道狭窄而肮脏,泥泞的地面上混杂着各种难以辨认的污渍。两旁的房屋歪歪扭扭,木门大多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高声的谈笑、粗鲁的叫骂、孩童的哭闹、铁器敲打的叮当声……汇集成一片混乱的声浪,冲击着我敏感的耳膜。各种浓烈的气味更是混杂在一起,几乎让我窒息:汗臭、劣质脂粉香、牲畜的臊气、还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霸道的肉香!
就是这里!
一个简陋的棚子支在街角,棚子下摆着一个巨大的、油光发亮的铁锅,锅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的褐色汤汁,大块大块油汪汪、酱红色的肉在汤汁中沉浮翻滚,散发出致命的诱惑!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满脸横肉的胖子正挥着一柄巨大的铁勺,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刚出锅的酱肉!香死个人嘞!三文钱一大块!走过路过莫错过!”
香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抓住了我的魂魄。什么谨慎,什么隐藏,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的眼睛里只剩下那锅在火光映照下油光发亮、颤巍巍的酱肉!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循着本能就窜了过去,轻盈地跳上棚子旁边一个闲置的矮木墩,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喉咙里发出渴望至极的“咕噜”声,尾巴尖不自觉地高高翘起,愉悦地摇晃着。
“嘿!哪来的野猫!滚开!”胖屠夫正给一个客人切肉,瞥见我这不速之客,尤其是那双直勾勾盯着他宝贝肉锅的眼睛,顿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油腻的大手,像驱赶苍蝇。
肉香钻心蚀骨。我置若罔闻,反而往前凑了凑,鼻子翕动着,试图将那勾魂的香气吸得更深一些。爪子无意识地在木墩上踩了踩,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嘿!你这贼猫,听不懂人话是吧?”胖屠夫见我不走,还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火气蹭地上来了。他顺手抄起案板上一根用来剔骨的、沾着碎肉和血丝的细铁钎,作势就要朝我戳过来,“再不滚,老子把你串了烤着吃!”
冰冷的铁器寒光一闪!属于掠食者的凶戾气息和杀意扑面而来!
我浑身的毛瞬间炸开!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巴尖直冲头顶!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熄了那点被肉香勾起的贪婪。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猛地向后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带着腥风的铁钎尖端。脚下不稳,“噗通”一声从木墩上狼狈地摔了下来,滚了一身泥灰。
“哈哈哈!看这蠢猫摔的!”旁边等着买肉的几个闲汉哄笑起来。
“快滚!脏东西!”胖屠夫得意地收回铁钎,啐了一口。
恐惧和羞恼让我浑身发抖。我再不敢看那锅肉一眼,夹紧尾巴,沿着墙根最阴暗的角落,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子外没命地逃窜。身后那刺耳的哄笑声和屠夫的叫骂声,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我的背上。直到彻底听不见镇子的喧嚣,一头扎进镇外荒草丛生的野地里,我才敢停下来,蜷缩在一丛茂密的荆棘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口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这就是凡尘?这就是师父口中需要历练的“凡心”所在?迎接我的,不是想象中的新奇有趣,而是冰冷的铁钎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就在我惊魂未定,舔舐着身上沾染的泥污和几处被荆棘刮出的细小血痕时,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荒草的寂静。
不是寻常农夫的沉重步伐,也不是野兽的窸窣。这脚步声……轻盈,稳定,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精确的计算,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拍上。更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如同针尖般锐利的“气”,随之弥漫开来。那“气”带着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熟悉感——冰冷,干燥,蕴含着某种专门针对“异类”的、充满恶意的窥探和锁定!
是猎妖师!师父和阿绒反复警告过的、专门捕杀我们这些未化形或道行浅薄小妖的猎妖师!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本能地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泥土里。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缝,透过荆棘的缝隙,死死盯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拐角。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脚下是轻便的草鞋,背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布囊。腰间挂着一串不起眼的、用红绳系着的铜钱,还有一个扁平的皮囊。打扮像个寻常的游方货郎。
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扫过荒草丛时,锐利得如同鹰隼!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几分。他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我藏身的荆棘丛,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再无任何侥幸!跑!
我后腿的肌肉瞬间爆发出全部力量,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松开!银灰色的身影从荆棘丛后激射而出,不是沿着小路,而是朝着最茂密、最崎岖的野地深处亡命狂奔!锋利的草叶刮过皮毛,留下细密的刺痛也全然不顾!
“哼,跑得倒快。”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的嗤笑,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紧接着,是衣袂破风之声!那猎妖师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并未在地面追赶,而是脚尖在几块突出的岩石和低矮的树杈上一点,身形便如鬼魅般腾跃而起,每一次借力,都精准地拉近着与我之间的距离!那身法,比我在望舒崖见过的任何鸟兽都要灵动诡异!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网,瞬间笼罩下来,比我面对屠夫铁钎时恐怖百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四肢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透支而开始发软。我慌不择路,只想拼命拉开距离!
就在我冲出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碎石的低洼地时——
“疾!”
一声短促、冰冷、如同金铁摩擦般的敕令自身后高空炸响!
一道刺目的黄光,带着令人魂魄震颤的破空厉啸,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射向我的后心!那是一张符箓!黄纸朱砂,上面扭曲的符文在激射中燃烧,散发出禁锢与毁灭的气息!
太快了!快到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那符箓蕴含的力量,足以瞬间将我这样道行浅薄的小妖打得魂飞魄散!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师父……阿绒……望舒崖温暖的青石……所有的念头都凝固在这一刻。
就在那燃烧的符箓即将触及我炸开的背毛的万分之一刹那——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的嗡鸣,毫无预兆地自我心口处爆发!
紧贴着绒毛的那枚灰扑扑的鹅卵石,骤然变得滚烫!一股难以形容的、苍茫浩瀚、却又温厚如大地般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惊醒,猛地从石头内部喷薄而出!
不是光,也不是火焰。那是一种凝实的、近乎实质的土黄色气流!它瞬间膨胀、扩散,在我身体周围形成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的、布满了古老玄奥纹路的——光茧!
砰!!!
燃烧的符箓狠狠撞在光茧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那气势汹汹、带着毁灭气息的符箓,撞上光茧的瞬间,其上的朱砂符文如同冰雪消融般飞速黯淡、崩解!符纸本身更是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燃烧的黄色光点,被光茧表面流转的土黄色气流无声无息地吞噬、湮灭!
巨大的冲击力透过光茧传来,将我整个小小的身体震得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前抛飞出去,重重摔在碎石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然而,我还活着!
心口处,那枚灰石头依旧滚烫,紧贴着皮肉,散发出灼人的热力。笼罩着我的土黄色光茧在挡下符箓后,光芒急速黯淡下去,如同潮水般缩回石头内部,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光晕流转了一瞬,便彻底消失。石头也迅速恢复了那灰扑扑、温凉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是幻觉。
“什么?!”身后高处的树杈上,传来猎妖师一声难以置信、带着惊骇的短促惊呼。他那冰冷戏谑的眼神第一次被震惊和浓浓的忌惮取代。他死死盯着我脖子上那枚恢复平凡的石头,又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我狼狈不堪、却依旧活蹦乱跳(至少还喘着气)的猫身,脸色变幻不定。
趁他愣神的这一瞬!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痛苦和眩晕!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低洼地对面那片更加幽深黑暗、乱石嶙峋的野林深处,没命地窜去!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那猎妖师阴晴不定的目光。
不知狂奔了多久,直到彻底力竭,四肢软得像面条,肺里火烧火燎,再也迈不动一步,我才一头栽倒在一处背风的、长满苔藓的巨石缝隙里。黑暗和浓郁的腐殖土气息包裹了我。
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心口那枚灰石头残留的、一丝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它贴着我的皮肉,沉甸甸的,带着师父沉沉的叹息和阿绒滚烫的泪水。
我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机械地舔舐着前爪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琥珀色的猫眼在黑暗中睁得很大,瞳孔深处,残留着符箓燃烧的黄光、猎妖师冰冷的眼神,以及……那瞬间升起、将自己牢牢护住的、土黄色的、坚不可摧的光茧。
凡尘……原来真的会吃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