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网膜开始浮现倒计时,3小时。
金色的数据雨穿透玻璃幕墙,自动销毁的提示音在我的机械大脑内不断回响。
“月,调取《命运交响曲》的演奏数据。“男人的手指陷进蓬乱的头发,终端机在腕骨处亮起红光——那是第六期贷款逾期的标记。
眼前的男人叫王洋,他是我的主人,一位不那么出名,甚至生活有点窘迫的作家。三年前他的爱人因为意外去世了,后来被孤独与寂寞折磨疯的他来到了我们的公司,买下了我。
现在是2050年,人类开始进入科技大爆炸的时代,无数的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劳动力开始变得无比廉价,人的价值也一再贬值,金钱的地位变得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高贵。
我来自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公司——弗雷莫德。我是他们研发推出的最优秀的产品,一款能真正代替人类,被赋予了无数情感的陪伴型机器人。
公司曾经告诉过我们,我们是天生的爱人,我们大脑中的第六代AI芯片能让我们在一瞬间获得任何人的记忆与生活习惯,我们可以在一秒内变成任何人所需要的样子。
我曾以为会租赁我们的,皆是些身份高贵之人,毕竟我们高昂的价格不是普通人能负担的起的,但事实是,缺少爱与陪伴的,尽是些贫苦潦倒,孤苦寂寞之人。
我们成了公司收割底层人金钱的工具,无数人变卖家产,只为了能多获得几日我们的陪伴。
这些人仅仅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爱,却甘愿忍受饥饿与寒冷,我的大脑中装有全世界最先进的计算器,可是我却算不出他们为此的原因。
即使我拥有了人类的情感,我却还是理解不了爱,关于爱的公式,不属于物理学。
“我一定会想办法留下你的。”王洋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到,干瘦的身子不住的颤抖,咖啡杯从枯槁的手中滑落,滚烫的黑咖啡浸透了地板上的廉价地毯。
“医生说过,你不能太激动的。”我弯腰擦拭地毯,人造皮肤在关节处泛起涟漪,这是第三代陪伴型机器人才会有的拟真瑕疵。
王洋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他虽然是个作家,但他出版的书却是没什么人看的,为了支付我高昂的租赁费用,他不得不出卖了一些自己的身体器官。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王洋禁闭双眼小声的哼着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谣,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窗外是无数飞驰的豪车与忙碌工作的机器人。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我和着王洋轻唱出声。
这首歌是王洋曾经的爱人,也就是月最喜欢的歌,过去他总会轻轻的唱给她听,所以拥有月记忆的我,也同样会这首歌。
清冷婉转的少女的音乐从我的声带芯片里流淌而出时我能看到他的瞳孔微微扩张。
三年前公司派送我到这个二十平米的胶囊公寓时他正在用全息笔涂改第37版退稿通知。
那天是他痛失爱人的第八天,无尽的思念与痛苦让他彻夜无法入眠,于是他只能整日埋头创作,那浩大的情感只能寄居于一页页书满文字的白纸。
我记得那天窗外的霓虹也是这般浸在细雨里,像被晕染的电子水彩。
那一座座在雨幕中的高楼是如此寂寞,这个世界仿佛被我们孤立隔绝,爱在这一方小天地变得弥足珍贵。
“你又在模仿她吗?”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金属骨骼在皮肤下发出轻响,“说过多少次了,我要听你自己唱的虫儿飞。”男人低落的声音传来,明明脸含愠色我却听不出一丝责备。
我的数据库里闪过1327种应对方案,最后选择垂下眼睑。这个动作参考了他硬盘里珍藏的一部日剧,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莉香在最后分别时便是这个表情。
我的发声器开始震颤:“根据《人工智能伦理法案》第4章,陪伴型机器人不得展现创造性思维。”
“对不起,我的系统不允许我出现有违记忆设定的举动,对不起了王洋。”我低垂着脑袋轻声解释,机械瞳孔中泛出晶莹的泪珠。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吵。王洋松开紧握我的手,腕上的终端机开始发出夺目的红光,刺耳的销毁提示音不断的响起,我感受着手臂上王洋手掌间残留的余温,那是独属于人类的36.8°的体温。
回收通知通过数以万计的数据网络传输到我的机械大脑中,我的视网膜投影将整个房间染成幽蓝,我看见自己的3D模型在光幕中旋转分解。大脑最先进的ai芯片、仿生皮肤,情感模块......每个部件都标注着令人眩晕的金额。我听见王洋的呼吸声在身后凝滞成冰。
“我好像……确实负担不起你了。王洋的苦笑声擦过我的后颈电路,“如果我能再有钱一点就好了。”
绝望的叹气声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是2050年,科技迈入了新的时代,人民的生活也有了质的飞跃,可仍然有那么些人,在这座繁华的霓虹城市的黑暗一角,轻声祈祷着,“我要是能再有一点钱就好了。”
我转身时触发了预设程序,微笑的嘴角应当扬起15度:“根据服务协议第7条,当使用者连续六个月信用评级低于C等,陪伴机器人需立即返厂。“我的鼻腔传感器突然捕捉到铁锈味,他的手掌在终端机上攥出了血痕。本该鲜红的血液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变得乌黑,一点点的滴落在地上的廉价毛毯上,与刚刚洒落的黑咖啡混合在一起,变得越发苦涩。
为何仍然有这么多人的生活如此苦涩?科技改变生活不是吗?究竟改变了谁的生活?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好像有些问题与答案被创造我的人从他们的社会中抹除了。
焚化炉的蓝光比数据雨更冷。我被固定在全息拘束架上,看着王洋在防爆玻璃外嘶吼。六个安保机器人的电击枪同时亮起时,他的身体在强光中扭曲成怪诞的剪影。记忆芯片开始过热,这是格式化程序启动的前兆。
我要和王洋永别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幅机器铸造的身体,那个人类埋葬心脏的位置,不知为何忽然疼了起来。
这也是人类的情感吗?
好痛苦,但这是我从来没体验过的,被销毁前能体验到的话,很幸福呢。
王洋,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其实很幸福呢。
焚烧炉里火焰愈发猛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混乱中,我听见了枪声。那不再是电击枪的嗡鸣,而是真正火药爆破的轰鸣。
我看到王洋的身影在远处的硝烟中浮现,他身后是沸腾的人群,那些终端机闪着红光的手臂如同燃烧的的烈火,远比焚烧炉中沸腾火焰更加猛烈的滔天怒火!
无数奔驰而来的机器人保安被一双双血肉的拳头轰翻在地,愤怒的人民拿着一杆杆或是夺来,或是私藏的枪支向这片繁华的霓虹高楼宣泄着来自底层的愤怒。
他们曾经低贱如蝼蚁,但蝼蚁的爱远比金钱高昂珍贵!
蝼蚁之爱亦不可夺!
整座城市陷入了暴乱之中,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从街上一个个冒了出来,他们神色各异,他们截然不同,但他们的手腕上都戴着闪烁红光的终端器!
这座霓虹的城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如今连他们唯一拥有的,虚幻如泡沫般的爱也要加收苛捐杂税。
穷途末路失爱之人,无路可退。取而代之的将会是神王怒罚,恐惧天降。
革命就在今夜!
“根据……机器人……条……条约……叛乱……禁止”
机械的电子音断断续续的从我的人工音响中发出,我的发音器好像已经因为眼前火焰恐怖的温度碳化了。
“我们攻破了主脑的防火墙!“王洋的声音裹着血与硝烟,传入我的接近毁坏的耳蜗。他温热的掌心贴上我正在逐渐碳化的脸颊,拘束架崩解成数据碎片,在焚化炉的火焰中翩飞如蝶。
我紧紧的拥住王洋,这个拥抱的温度是37.2度。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个数值,人类的心跳频率却在我趋于崩坏的胸腔产生奇妙的共振。直到他的眼泪落进我颈后的接口,我才发现整个世界正在像素化。
就像人类烂俗的爱情片,我好像没有撑到和王洋永远在一起的那一天。
我爱你,王洋,我的代码是2514,你能像记住月一样永远记住我吗?
我是机器人2514,不是月,你还能记住我吗?
不对,你一定要忘了我,我见过你失去月的样子,你不能再变成那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变得这么矛盾?是因为我的处理器也因为高温损坏了吗?
还是,这就是所谓人类的……那种矛盾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所谓的真物?所谓的爱?
我好像知道什么是爱了,王洋。
你说,上帝会拥抱学会爱情的我吗?
学会爱的我也拥有上天堂的资格吗?
数据雨还在下。那些承载着未完成变奏曲的纳米机器人,正带着我最后的记忆模块,飘向城市尽头永不熄灭的霓虹。在某个被雨水浸透的深夜,或许会落进某个流浪诗人的终端机,成为他笔下关于爱与火焰的第38版退稿通知。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了王洋那垂下的眼眸,可怜的神色仿佛第一次见,那个黑暗小屋趴到在地的男孩,他在说,“求你了,不要丢下我。”
“不要走!”黑暗小屋中,王洋从椅子上猛的站了起来,脸颊上留着两行清泪。书桌上的文稿早已被泪水浸透。
“原来一切都是梦。”他喃喃着,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窗外是霓虹的城市,弗雷莫德的公司大楼依然屹立在那,无数豪车名流从那里出来又进去,街上讨生活的普通人仍然在奔波。
一切都是梦,他们没有革命,他除了一腔怒火和无尽的不舍,其他都是假的。
他只是个作家,他除了贫穷和那无穷无尽的幻想,他一无所有。虽然他曾以为他拥有幸福,在遇到月时,在遇到2514时。
窗外人声鼎沸,那是独属于少部分人的幸福,他们拥有一切,他们却哭喊着悲惨。
王洋倒在地毯上沉沉睡去,一如失去月时那样。
书桌上的文稿被风轻轻的吹起,上面红色的水笔大写着第三十八次退稿。他把他的幻想写成了故事,那段美丽而悲壮的革命。
退稿理由是,不符合社会价值观。
他们在试图抹除着什么。
他们也在害怕吗?
如果机器人也能学会爱,为什么人类学不会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