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豹子事件“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王梅职业生涯中一段充满火药味的时期。那盆泼向醉汉的冷水,似乎也浇醒了她体内某种沉睡的警察本能。
雨点密集地砸在勐巴社区的水泥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王梅的雨衣兜帽被风掀起一角,雨水立刻顺着鬓角流进脖颈,冰凉刺骨,却也让她异常清醒。她和马主任一前一后,踏着湿滑的石板路,挨家挨户进行暂住人口的突击清查。雨水模糊了视线,手中的登记簿早已洇湿了小半。
“你好,派出所,暂住证核对。”王梅声音不高,盖过雨声却足够清晰。眼前这扇出租屋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年轻男人瘦削的脸,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
“赵强?”王梅看着临时登记簿上的名字,又看看男人递过来的身份证。照片和他相似度很高,但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不安,让她心底警铃微动。她接过那张塑料质感的小卡,手指像最精密的探测仪器,自然而然地划过硬卡的边缘、抚过中央的防伪标识、摩挲过覆盖在照片和文字信息上那层薄薄的覆膜。
冰冷的塑料片在她指尖下无所遁形。就在覆膜边缘靠近照片下端的位置,她清晰地感觉到一丝微小的卷翘和毛刺——极其隐蔽,但绝非机器压制应有的光滑紧实。再感受下字体,过于平滑,缺少了真证在特定角度下应有的细微凸起和光晕效果。雨水声仿佛瞬间远去,王梅的心跳声在鼓膜上沉重地擂动。
“光线不太好,”王梅抬眼,语气平静如常,“能开下灯吗?我们详细核对下信息。”她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给了身旁的马主任一个微妙的眼神。多年的基层经验让马主任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掠过一丝凝重。
二
灯亮了。惨白的光线毫不留情地打在卡面上。王梅的手指再次假装不经意地划过证件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国徽图案——触感不对!过于平整,缺少了应有的、极细微却绝对存在的立体层次感,以及标志内部线条的那种独特凹槽和反光效果!这几处细节上的异常,如同一个个刺眼的红灯在她脑内疯狂闪烁。那是吴德昌手把手教会她的独门绝技——“火眼金睛”。
“赵先生,麻烦您了,”王梅收起身份证,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已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这张证件有点疑问,可能需要您跟我们回派出所配合核实一下。”
“有问题?不可能吧?”瘦高个的青年脸色刷地变白,声音陡然拔高。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扭身朝屋内仅有的那张单人床扑去,左手狠狠抓向枕头下方!
“小心!”马主任惊叫出声。
王梅的身体早已做出反应!警校训练出的肌肉记忆压倒了瞬息涌上的恐惧!她一个箭步猛扑上去,几乎是与那人同时触及了枕头!她的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对方试图掏取东西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卡入其肩臂关节,同时左腿前顶,重心下沉,一个干脆利索的侧身别臂——正是擒拿中最实用的“切别子”!
青年整个人被一股强横的力量带得失去平衡,狠狠地、毫无缓冲地砸在硬板床上!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他痛苦的闷哼。他的手被王梅死死反扭在背后。就在他被王梅狠狠压制住的瞬间,他拼尽全力掀开的枕头下方,赫然露出一段沾着污迹的木柄——那分明是一把沉重铁锤的锤柄末端,锤头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马主任!报警!”王梅的声音因高度紧张和用力而尖锐紧绷,她的膝盖顶在对方后腰,双手机械锁扣般纹丝不动。冰凉金属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她的指尖。冷汗,混着雨水,浸透了贴身的警服。
那冰冷铁器的形状,锋利的光泽,深深烙入她的脑海。后怕的余波此刻才开始在四肢百骸中弥漫,让她指尖微微颤抖,脊背发僵。但在徐青松拍着她肩膀、用他那副惯常嬉笑表情说出那句“可以啊小王!这都能看出来!那小子枕头下的榔头够吓人的吧?”时,一种更深沉、更强大的热流猛地压倒了那点残余的惊悸。
“怕归怕,”王梅咧嘴一笑,带着点疲惫的得意,把差点顺口而出的粗话咽回去,“但抓到人的感觉,真他……真带劲!”
这“真带劲”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发酵成了让她脚不沾地的忙乱——笔录、指纹、材料移送。当所有手续尘埃落定,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冲到值班室隔壁的休息室,那个堆满杂物的小空间里。吴德昌正捧着他的大搪瓷缸子小口啜着热茶。
“吴叔!”王梅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特意买的上好香烟,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神情递过去。
吴德昌先是一愣,看了看烟,又抬眼看了看王梅亮得灼人的眼睛,随即了然,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慈和又欣慰的褶子。“嘿,好烟啊。”他没推辞,接了过来,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烟盒,“小丫头,悟性真是没得说。好好好。”他连续说了几个好字,又呷了口茶,声音浑浊却充满了厚重感,“记住喽,警察这身老虎皮能吓人,可底子硬不硬,还得靠这个——”他伸出同样粗糙的食指,用力点了点自己花白头发覆盖下的太阳穴,“力气活不长眼睛,脑子活着才有路。”
王梅用力点头,心中那份对这位老警察的感激与敬佩,沉甸甸地落到实处。这份“绝活”,此刻才真正融入了她的骨血。
就在这热度还未消退之际,值班室的另一场较量已经无声开场。
三
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惨白的光线照在水泥地上那个以扭曲姿势躺着的人影身上。那是个偷电动车电瓶被抓的惯偷,十七八岁,瘦得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自打被拎进值班室,任谁说什么都纹丝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下,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气息。
徐青松铩羽而归,无奈地摇头:“这小子油盐不进,硬石头一块。”
王梅走过去,没弯腰,只用脚轻轻踢了踢豆芽菜的脚踝,那小子毫无反应。王梅吸了一口气,眼神微微眯起。她不是徐青松那种老练刑侦,她有她独特的方式。
她没再管地上那滩“烂泥”,径直走到墙角,拖过那张硬塑皮被磨得发白的旧值班椅,“嘎吱”一声,四平八稳地放在豆芽菜脑袋侧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坐下,挺直背脊。
她没有歇斯底里地吼叫,也没有施加武力。她只是开口,用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穿透力极强的语调开始了一场长达两小时的独白:
“睁开眼看看,你才多大?十七?十八?别人的十八岁在读书在打工在攒钱看远方,你呢?在偷,在看守所的铁板凳上耗着?铁板凳好坐吗?睡得舒服吗?”
“你爹娘在外面呢?是知道你在里面哭,还是以为你在外头挣大钱?你省下饭钱买的那两条劣质烟给他们抽,有脸送回去吗?”
“知道偷个电瓶值多少钱吗?两百?三百?撑死五百!知道犯的是什么法吗?盗窃罪!判你几个月够你吃几口牢饭?出来呢?带着盗窃的戳子找工作?别人甩你看垃圾的眼神,比看狗屎都不如!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当阴沟里的老鼠?”
她的声音像一条不断变换流向的溪流。时而化作冰冷的瀑布,带着现实的锤击(“看守所饭菜硬得硌牙,冬天冷水澡!”);时而低缓如深潭,唤起早已麻木的情感(“想想你爹送你出村那天抽没抽上的那支烟?他眼巴巴看着村口等你带人字拖回来给他呢?”);更多的时候是疾风骤雨般的排比句、反问句,像钢珠炮砸落(“偷!偷!偷!手痒,还是心里那块烂疮疤在流脓?看着别人骑新车带对象兜风,你眼红?红有用?红出来的是别人的嘲笑!”)。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情绪更加饱满,言语更加密集锋利。她甚至站起身,开始在狭小的值班室来回踱步,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手指有时像敲木鱼般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动动这个!”有时,又像忍耐着极大的愤怒,屈指、指尖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在那个装死家伙的脑门上,发出“笃笃”的闷响。那更像一种精神上的抽打,提醒他根本无处可逃。
徐青松中途进来倒水,看了这景象,强忍着没笑出声,蹑手蹑脚关门退出去,外面传来压抑的哄笑声。
终于,地上那具“尸体”的呼吸开始紊乱,极其轻微,但频率加快了。在一个王梅弯腰、手指几乎要点到他鼻子尖斥责他“连条守门的老黄狗都不如”的时刻——
瘦豆芽猛地睁开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那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然后,他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地翻了个极其夸张、甚至带着悲愤的大白眼,对着王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