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像一丝凉风从头顶上方拂过:“王警官。”
王梅猛一抬头。逆着门口刺眼的光线,一个瘦小的身影杵在那里,脸上似乎因为走得太急还沁着一层薄汗。是石月亮!王梅确实有那么一刹那的意外——按照过去查访流动人口的经验,能准时在指定时间出现的,少之又少,多数能拖就拖,能躲就躲。
“哟!”王梅放下笔,语调轻松起来,“还真这么早就跑过来了?”她觉得有点稀奇。
“您……您叫我2点来的。”石月亮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峡谷州特有的卷舌音。她走进来几步,把那两张印着山野气息照片的身份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王梅伸手指了指墙角那把空着的折叠椅。石月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下了,背挺得笔直,膝盖并拢,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只坐了半个椅面。王梅拿过她的身份证,熟练地插入读卡器,电脑屏幕幽幽亮起,开始进行系统比对。整个小屋里只剩下电流细微的“嗡嗡”声和鼠标按键的嗒嗒轻响。
王梅的视线偶尔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旁边局促等待的石月亮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裙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顺眉顺眼的样子,甚至带着点山野带来的未经世事的懵懂。和那种世故圆滑、眼神里带着钩子的姑娘,完全是两类人。一丝隐隐的懊悔,像一根细小的针,在王梅心底最深处轻轻刺了一下。自己早上那套严阵以待的姿态,是不是过于武断,甚至有点可笑了?
公事告一段落。王梅将两片小小的身份证推还给石月亮,却没有让她立刻走的意思。她注意到石月亮纤细的右手腕上戴着一条编织得异常精巧的、褪色了的红绳手链,那上面紧紧系着两枚用同样细红绳缠绕起来的、小小的、扁扁的深色石子。样式很奇特,完全不同于市面上任何常见的饰品,像是凝聚着手工的温度和某份特定的心意。
“小石,”王梅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温茶,状似随意地问,“手上这链子……挺别致嘛。”她拖长了音,眼带笑意,目光掠过那两枚相依偎的小石子,“是那个情哥哥送的吧?”在她认知里,峡谷州深山里的姑娘,多半早早便定下了终身。
石月亮的脸“唰”地一下,毫无征兆地像泼了层浓烈的胭脂。那红晕从两颊快速蔓延开来,瞬间烧到了耳朵根。她猛地一下垂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几乎要遮住那双突然盛满了慌乱和羞窘的眼睛。这副表情,在王梅看来,简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情哥哥送的定情物!
王梅心里不由得暗自失笑,逗弄一下这样容易害羞的山里丫头,似乎成了此刻一点小小的消遣。然而,石月亮的下一句话,却让王梅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僵在脸上。
“不是。”声音低得像蚊蚋,却异常清晰。那声音从石月亮埋下的头里闷闷地传出来。紧接着,那抹滚烫的羞红仿佛骤然遭遇了刺骨寒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消逝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近乎灰暗的落寞和难堪的愁苦,低气压般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她猛地站起来,急促地说:“王警官,没……没事儿的话,我先回去了。”声音带着强行抑制的微颤。
“哦……”王梅一时竟有些语塞。那股捉弄人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反而被一种错愕和微微的尴尬所取代。她看着石月亮几乎逃也似的转身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那有些锈蚀的门把手上。
“等等!”王梅脱口而出。
石月亮单薄的身子顿住了,手还搁在门把上,背对着她,肩膀似乎更加紧绷地耸着,像个等待宣判的小兽。
王梅看着那瘦得像是能被风吹倒的背影,那廉价的碎花裙子下摆洗得薄如蝉翼,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软了一下。“你租的那间屋子……”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陈述事实,“房东肯定没明说吧?整个这片平房,年底前都得拆干净了。”
那绷紧的肩膀倏地一缩。
“住在那里头不是长久之计。”王梅继续说,看着那点微小的反应,“这样吧,”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街对面那个去年新建好的平安新村,你进去的时候看到过吧?靠大门边有排车库。听他们物业抱怨过空了几个,想外租的。我给你问问。要行,你把理发店挪到新村车库里去,哪怕租金贵点儿,好歹不用老琢磨着搬来搬去。环境……也比河边那旧屋子强太多了。”王梅自己都说不清这一瞬间的怜悯从何而来。
石月亮猛地转回了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那双因为刚才的窘迫和愁苦而显得暗淡无神的眼睛,仿佛被泼进了一勺滚烫的热油,“腾”地一下燃起两簇亮得惊人的火焰!不再是早上的惊恐,也褪去了刚刚的愁苦。那水样纯净的眼底,此刻充盈着浓稠得化不开的、难以置信的感激,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受宠若惊。她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喉咙被太多汹涌的情绪堵住了,所有感谢的话都挤在了那儿。最后,只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一个音。
“……嗯!”
无比用力地点头。那一声“嗯”,短促、清晰、像一块沉甸甸的小石子,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谢意,狠狠撞进王梅的心坎里,激起一圈圈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涟漪,那涟漪的名字,叫怜爱。
王梅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炽白的阳光里,那小小的身影像是随时会被蒸腾的热浪吞没,却又显得莫名地挺拔倔强。那份几乎要撑破单薄身体的感激,让王梅胸口有点发闷,竟微微堵了一下。真不容易啊……
几天后的傍晚,王梅带着徐副所长布置下来的另一个线索,走访完毕,骑车返回。天色已染上沉沉的灰蓝,晚风也变得粘稠起来,带着入夏前特有的闷热,黏在皮肤上,沉甸甸的。王梅蹬车骑过稗子地河的水泥桥面,无意间朝“月亮理发店”那个方向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