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04

当然,他对萧瑾的敬畏是真实的,那是一种对绝对实力和强大意志力的本能臣服。

萧瑾的思维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永远冷静、高效、直达核心,没有任何无用的情绪干扰。在他身边,林锐学到了远超书本的、关于法律如何在现实权力场中真正运作的残酷知识,能力得到了火箭般的提升。

萧瑾给予他的信任和远超行业标准的待遇,也让他无法否认自己获得的巨大利益。

但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同样深植心底。

他恐惧萧瑾那深不可测的城府,恐惧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毫无温度的眼睛,更恐惧萧瑾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实质般的黑暗气息——那是一种被仇恨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执念浸透骨髓的冰冷。

他隐约感觉到,徐天晟案、甚至之前经手的许多看似为钱、为名的案件,都只是冰山一角,萧瑾的目标远比他想象的更宏大、更黑暗。

他就像一个不小心登上了一艘驶向未知深渊巨舰的乘客,既被舰长的强大所震慑,又被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恐惧。

同时,他害怕知道得太多,害怕自己最终也会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失去自我,成为萧瑾复仇机器上又一个沾血的齿轮。

林锐的忠诚,是职业化的,也是基于一种复杂的契约精神和对强大者的敬畏。他恪尽职守,完美地执行萧瑾的每一个指令,无论是光明正大的法律分析,还是那些需要谨慎处理的“灰色事务”,比如眼下拿到404的钥匙。

他知道,萧瑾选择他,正是看中了他背景干净、能力出众、口风极严且……懂得分寸。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高效的工具,不过问不该问的,不深究不该究的。

然而,良知从未停止拷问。

每当看到萧瑾用那些游走于边缘的手段赢得一场“胜利”,每当听到媒体和公众对“魔鬼代言人”的口诛笔伐,林锐内心深处属于法学院那个理想主义青年的部分,就会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尤其是刚才,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萧瑾闭目时,那一闪而过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神色,以及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哼。

那瞬间的“破绽”,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萧瑾冰冷坚硬的外壳,让林锐窥见其下深埋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痛苦与恨意。

这非但没有减轻他的恐惧,反而增添了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沉重——这个人,究竟背负着什么?他的复仇,最终会将所有人引向何方?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究竟是旁观者,还是……终将被牺牲的棋子?

当萧瑾用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语气询问“404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时,林锐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这样!一场足以让任何律师职业生涯登上巅峰的胜利,在他眼中,竟不如一把通往某个老旧房间的事重要!

那个“404”,就像悬在林锐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象征着萧瑾不为人知的、最核心的秘密。拿到这把钥匙的过程并不顺利,张伯的支吾其词和眼底深藏的恐惧,物业经理闪烁的眼神,都让林锐感到强烈的不安。

他隐隐觉得,这把钥匙开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房间,而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

他恭敬地递上钥匙,看着萧瑾将其收入怀中。那专注而冰冷的眼神,让林锐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他只是一个助手,一个执行者。

萧瑾的世界,那深藏于暮云之下的核心秘密和滔天恨意,从未真正向他敞开。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林锐”这个角色——高效、可靠、沉默、并且……保持距离。他强迫自己收回那些无用的思绪,专注于萧瑾接下来的指令:整理舆情和风险点。这是他熟悉的领域,是他可以掌控的安全地带。

宾利车平稳地滑入暮云公寓的雨棚之下,首先踏出车外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手工定制牛津鞋,鞋尖锋利,不沾一丝水渍,稳稳地踩在湿漉漉的、映着路灯倒影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内探出。他没有打伞,也似乎完全无视了头顶倾泻而下的冰冷雨水。

萧瑾站直身体,雨水立刻亲吻上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顺着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滴落在他挺括的黑色羊绒大衣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大衣的剪裁完美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面料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他没有立刻走向公寓大门,而是微微仰起头,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投向暮云公寓的顶层——那被巨大玻璃幕墙包裹着的、视野最为开阔的单元。他的眼神极其专注,仿佛那里并非冰冷的建筑结构,而是埋藏着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核心,或是连接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沾满尘灰的时光。

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他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那目光里没有怀念,没有温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冰层覆盖的执念。

林锐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萧瑾的视线,投向那被雨水模糊的顶层窗口,PH01?还是那个神秘的404?,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悲悯。

他知道,当萧瑾踏入这栋公寓,走向那把钥匙所指向的地方时,某些东西,将再也无法回头。而他林锐,也注定被绑在这辆战车上,驶向未知的风暴中心。

他能做的,唯有握紧手中的伞柄,如同握紧自己摇摇欲坠的立场和那点残存的、不知该投向何方的良知。

林锐迅速下车,撑伞,为萧瑾打开车门。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冰冷刺骨。他看着萧瑾无视风雨,抬头凝视顶层的侧影,那身影在雨夜中显得如此孤绝而充满压迫感。

“萧先生,雨太大了,您……”林锐的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萧瑾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视线依旧锁定在顶层的某个点。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滑过紧抿的薄唇,那唇线绷得笔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疏离。

林锐识趣地不再多言,只是将伞稳稳地举在萧瑾头顶上方半步的位置,既提供了遮蔽,又小心地保持着不逾越主仆界限的距离。

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而清晰,如同在汇报一份精确的军事简报:“萧先生,天晟集团非法集资案的二审判决书刚刚送达。驳回检方全部上诉请求,维持原判,徐天晟无罪释放。关键证人李国富在庭上翻供,咬死之前的指认是在警方刑讯逼供和精神崩溃下做出的错误陈述,并提供了所谓的‘精神鉴定报告’和‘被逼供伤痕照片’,加上我们提交的那份证明资金流向存在程序瑕疵的关键银行记录副本……法官采信了我们的辩护意见。舆论……又炸锅了。”助手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海津日报》的标题是‘魔鬼代言人再奏凯歌,正义天平为谁倾斜?’;网络上的评论……更难听,‘上层保护伞’、‘法外狂徒’、‘有钱人的洗地机’……比比皆是。”

雨声淅沥,助手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

萧瑾终于收回了投向顶层的目光。那目光从高处落回现实,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助手年轻而紧绷的脸庞。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对被谩骂的不屑,甚至连一丝惯常的、职业性的嘲讽都欠奉。

那张英俊得近乎完美的脸上,只有一种彻骨的淡漠,仿佛助手口中那场惊心动魄、足以颠覆一个人职业生涯乃至公众形象的胜利,以及随之而来的滔天骂名,都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他抬起手,动作优雅而精准,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拂去大衣领口处一颗刚刚坠落的雨珠。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美感,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知道了。”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刺破雨幕,清晰、冷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404的钥匙,拿到了吗?”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一场轰动全城的官司,一个亿万富豪的自由,铺天盖地的毁誉……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远不如一把通往这栋老旧公寓里某个特定房间的钥匙。

林锐显然早已习惯这种巨大的反差,立刻点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黄铜钥匙,钥匙齿的形状有些奇特,带着岁月的磨痕,尾部系着一小段褪色的红绳。

他恭敬地双手递上:“拿到了,张伯那里只有一把备用钥匙,费了些周折,但按您的吩咐,已经处理妥当,确保不会有任何额外的……麻烦。”他隐晦地暗示着获取钥匙可能并非完全合法合规的手段。

萧瑾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把钥匙上,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他伸出手,没有戴手套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

他接过钥匙,冰凉的黄铜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没有多看,只是随意地将钥匙揣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动作自然得如同放回一支钢笔。

“进去吧。”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径直走向暮云公寓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玻璃大门。

林锐连忙举伞跟上,为他推开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门扉。

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温暖干燥的空气混杂着新装修材料散发出的、淡淡的化学气味,以及一种更深处、更顽固的,如同旧书页、受潮木头和尘埃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老建筑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并不好闻,带着一种被强行掩盖却依旧顽强渗透出来的历史感。

大厅的装修风格是现代极简主义,光滑如镜的浅灰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巨大的、由无数小水晶灯组成的几何造型吊灯,灯光是冷白色,明亮得有些刺眼。墙壁是浅米色的高级壁布,挂着几幅抽象派的装饰画。

接待台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闪烁着“请稍候”字样的电子屏。

一切都崭新、整洁、秩序井然,却透着一种高级酒店般的、缺乏人气的冰冷感。这种刻意营造的“新”,与建筑本身透出的“旧”,形成了更加尖锐的对立。

萧瑾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清晰、稳定、带着回音的“笃笃”声。他没有理会这豪华却空洞的大厅,目光径直投向左侧角落——那里是门卫室。

门卫室不大,窗户对着大厅。此刻,窗户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张伯,他是这栋新旧混合的公寓里,一个活生生的、属于“旧”时代的注脚。看上去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梳得一丝不苟,但鬓角处有些凌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旧式深蓝色工装。

他的脸膛是长期户外工作留下的暗红色,布满深刻的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皮革。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透过门卫室的玻璃窗,看着走进来的萧瑾。

当萧瑾的目光与张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张伯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那不是对住户应有的礼貌性问候,也不是对萧瑾这般显赫人物应有的敬畏。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惊惧?慌乱?还有一丝深藏其中、几乎被岁月磨平了的……愧疚?

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拿着报纸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报纸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仿佛萧瑾的目光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让他不敢直视。但某种更深层的力量又让他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只是眼神变得闪烁不定,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在萧瑾脸上扫过,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面前那张早已翻烂了的、日期还是昨天的旧报纸,仿佛那上面突然出现了什么绝世奇闻。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留下一个更加紧张和局促的姿态。

萧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刻意放缓,他只是极其短暂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门卫室一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探究,也没有质问,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是否还在原地。

然而,就是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瞥,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张伯紧绷的神经上。

老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报纸里。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只有冰冷的空气在大厅里流动,混合着新漆与旧尘的味道,还有那无声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张力。雨点击打玻璃幕墙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显得沉闷而遥远。

萧瑾径直走向电梯间,光洁如镜的电梯门映照出他挺拔而孤绝的身影,雨水在他昂贵的大衣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如同勋章,也如同伤痕。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四壁是不锈钢和镜面,反射出无数个萧瑾,层层叠叠,显得虚幻而冰冷。

他走了进去,林锐紧随其后,按下顶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华丽而空洞的大厅,也隔绝了门卫室里那个如坐针毡、眼神躲闪的老人。

在门缝彻底关闭前的最后一瞬,萧瑾的目光似乎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了门卫室的方向,那眼神深处,不再是全然的淡漠,而是沉淀着一丝如同窗外暮色般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阴霾。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萧瑾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并非刚刚打赢的惊天官司,也不是那些铺天盖地的“魔鬼代言人”的骂名。而是另一幅画面: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一栋低矮的、砖石结构的旧房子,那轮廓,与暮云公寓未被改造前的某些部分何其相似!

刺耳的警笛声、哭喊声、木头爆裂声混杂在一起……还有一张在火光映照下,充满绝望和决绝的、年轻夫妇的脸——那眉眼,依稀与他有几分相似。

以及最后,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雨水中……那雨,和今夜一样冷。

他的手指,在大衣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把黄铜钥匙,坚硬的齿痕深深硌进掌心。疼痛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感。

“叮——”

电梯到达顶层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将他从短暂而残酷的思绪碎片中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睛,眼底所有的波动瞬间消失无踪,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寒冰。

电梯门打开,外面是铺着厚厚地毯的、安静得落针可闻的顶层走廊。灯光柔和而昏暗,属于萧瑾的领地到了。

他走出电梯,脚步声被地毯彻底吸收。

林锐低声询问:“萧先生,需要我……”

“不必。”萧瑾打断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你回去。明天把天晟案后续的媒体舆情分析和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点整理给我。”他的命令简洁、明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是,萧先生。”林锐恭敬应声,按下电梯下行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