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寺夜影

寅时的更鼓声刚过,听雪楼的后门就被轻轻叩响了。

林若雪攥着剪刀的手猛地收紧,烛火在窗纸上投出她紧绷的影子。裴明远说过会派人来接替她去废寺,可这敲门声比约定的早了一个时辰,会是谁?

“是我。”门外传来个沙哑的女声,“裴大人让我来取东西。”

林若雪没动,指尖抚过窗棂上的小洞——对面绸缎庄的灯还亮着,王掌柜被抓走后,接替他的是个独眼龙,此刻正背着手在门口踱步,腰间的佩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暗号。”林若雪隔着门板问,声音压得极低。

“茶烟锁长安。”女声答得干脆,“你回下半句。”

林若雪的心松了半寸。这是她和裴明远约定的暗号,下半句是“香烬见真章”。

“香烬见真章。”她轻声应道,拔开门栓。

门外站着个穿粗布襦裙的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脸上沾着灰,头发用根木簪胡乱挽着,看着像个寻常的洗衣妇。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火,扫过林若雪时带着审视的锐利。

“东西呢?”女子的目光落在案上的包裹上——里面是林若雪准备的龙脑香,还有件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茶褐色裙裾。

“在这里。”林若雪将包裹递过去,“废寺的路线记清了?三棵老槐树的院子,亥时准时到。”

女子接过包裹,掂量了两下:“放心,不会出岔子。倒是你,”她的目光扫过林若雪的腰间,“这玉佩最好藏好,独眼龙的眼睛毒得很。”

林若雪下意识地捂住玉佩,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认识我?”

“不认识。”女子系紧包裹,转身就要走,“但裴大人说,你是颗好棋子,不能折在这里。”

棋子……林若雪看着女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指尖微微发颤。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终究只是颗棋子。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林若雪就熄了茶肆的灯。

她换了身深色的襦裙,将半枚双鱼玉佩塞进靴筒,手里攥着把淬了麻药的短匕——这是裴明远早上让人送来的,说以防万一。

绸缎庄的灯还亮着,独眼龙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来晃去,时不时咳嗽两声。林若雪借着茶肆的柱子掩护,眼睛死死盯着绸缎庄的后门。按照裴明远的计划,女子去废寺后,独眼龙会派人去接应,她要做的就是趁机混进绸缎庄,找到宁王走私军械的账本。

“汪!汪!”

突然传来一阵狗吠,从绸缎庄的后院方向传来。林若雪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难道被发现了?

她刚要缩回柱子后,却见绸缎庄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黑衣汉子牵着条狼狗走出来,往废寺的方向去了。独眼龙站在门口,低声嘱咐了几句,转身回了屋,并没有关门。

机会来了!

林若雪屏住呼吸,像只猫似的贴着墙根溜过去。狼狗的吠声越来越远,她的心跳却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自己的脚步声。

后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血腥味。林若雪握紧短匕,轻轻推开门——

“谁?”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林若雪吓得浑身一僵,借着月光看去,只见独眼龙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把玩着枚铜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是我,听雪楼的。”林若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个笑,“王掌柜托我送些茶叶过来,说是您爱喝的蒙顶。”

她将早就备好的茶包递过去,指尖的冷汗几乎要将纸包浸透。独眼龙的目光落在茶包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只浑浊的独眼像要把她看穿。

“王掌柜?”他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黄牙,“他不是被京兆府的人抓走了吗?怎么会托你送茶?”

林若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王掌柜被抓了!

“我……我不知道。”她假装慌乱地后退一步,手悄悄摸向靴筒里的短匕,“是下午有人来传话,说王掌柜让我亥时送茶到这里……”

“哦?”独眼龙站起身,手里的铜钱“啪”地拍在掌心,“那人长什么样?”

“高……高个子,穿青布衫,没看清脸。”林若雪的声音发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子角落的柴房——那里的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的木箱。

独眼龙一步步逼近,身上的汗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姑娘深夜来送茶,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的手突然抓向林若雪的手腕,速度快得惊人。林若雪早有准备,侧身躲开,同时抽出靴筒里的短匕,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嗤——”

短匕没入 flesh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独眼龙低头看着胸口的匕柄,独眼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个女子手里。

“你……”他刚想说什么,突然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若雪看着地上的尸体,手心的汗把短匕的柄都浸湿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强忍着没吐出来。

没时间耽搁了。

她转身冲进柴房,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里面的木箱——每个箱子上都烙着个“宁”字,箱子缝里露出点金属的寒光,像是……枪头?

果然在这里!

林若雪撬开最上面的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杆长枪,枪头锃亮,还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她又撬开旁边的箱子,里面装着的竟是些金色的丝线,和那日商人买的凤凰锦一模一样。

军械和锦缎……宁王到底想做什么?

林若雪正要再看,突然听见前院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紧,赶紧躲到柴堆后面,手里握紧短匕。

“独眼龙,搞定了吗?”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废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交易很顺利,让咱们把剩下的‘货’送到东门粮仓。”

没人应答。那人似乎觉得不对劲,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柴房走来。

林若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门被推开,一个络腮胡汉子探进头来。她屏住呼吸,等他走进柴房,突然从柴堆后扑出来,将短匕狠狠刺进他的后颈!

汉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林若雪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还有人喊着:“三哥?独眼龙?你们在里面吗?”

糟了,他们发现了!

林若雪环顾四周,看见柴房顶上有个气窗。她踩着木箱爬上去,用力推开气窗,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带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她刚要跳出去,目光却落在墙角的一个小木箱上——那箱子上没烙“宁”字,反而刻着朵莲花,和她玉佩上的缠枝莲纹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地,林若雪撬开了小木箱。里面没有军械,也没有锦缎,只有一卷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地图?

“哐当!”

柴房的门被踹开了。林若雪来不及细看,抓起地图塞进怀里,翻身跳出气窗,顺着屋顶的瓦片滑了下去。

“在那儿!”

身后传来喊叫声,还有箭矢破空的呼啸。林若雪顾不上回头,拼命往听雪楼的方向跑。夜色是她最好的掩护,可那些人的脚步声像催命符似的追着她,越来越近。

她拐进条窄巷,突然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怀里的地图掉了出来,被风吹得滚到巷口。

“抓住她!”

林若雪挣扎着想去捡地图,却见个黑衣汉子已经堵住了巷口,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她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噗嗤”一声,像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睁开眼,只见那黑衣汉子已经倒在地上,后心插着支羽箭。巷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石青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泛着光,手里还握着把弓。

“裴明远!”林若雪又惊又喜,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裴明远快步走过来,扶起她:“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林若雪的声音发颤,指着滚到巷口的地图,“那是……从绸缎庄找到的,好像是地图。”

裴明远捡起地图,借着月光看了看,脸色突然变了:“这是……皇宫的布防图!”

林若雪愣住了——宁王要皇宫的布防图做什么?难道他想……谋反?

“快走,这里不安全。”裴明远拉起她的手就往巷外跑。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弓箭的皮革味,却让林若雪莫名地安心。

两人跑回听雪楼,裴明远反手闩上门,又用桌椅顶住。直到这时,林若雪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破了,血顺着裤腿流下来,在地上滴了一小片。

“坐下。”裴明远从怀里摸出伤药,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卷起她的裤腿。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让林若雪的脸有些发烫。她别过头,假装看墙上的《煮茶图》,却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低估了宁王的人。”

“不关你的事。”林若雪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去的。”

裴明远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怀里露出的地图一角:“你怎么知道那个小木箱有问题?”

“因为……”林若雪犹豫了一下,从靴筒里摸出半枚双鱼玉佩,“它上面的莲花纹,和我这玉佩一样。”

裴明远看着玉佩,又看了看地图上的朱砂符号,突然明白了:“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他当年发现宁王谋反,偷偷画了布防图,藏在绸缎庄,想找机会交给皇上!”

林若雪的心跳骤然加快:“那我父亲……他不是被太子和苏侧妃陷害的?”

“不全是。”裴明远叹了口气,“太子确实利用了苏侧妃,但你父亲的死,主要还是因为发现了宁王的阴谋。他们都想让你父亲闭嘴。”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林若雪看着裴明远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宁王想谋反,太子想借刀杀人,而她这颗棋子,偏偏握在了最关键的证据。

“废寺那边怎么样了?”她想起那个替她去交易的女子。

“得手了。”裴明远包扎好她的伤口,站起身,“他们交易的不是血竭,是龙涎香。宁王要用龙涎香迷晕禁军,趁机入宫夺权。”

林若雪倒吸一口凉气:“那……那位姑娘没事吧?”

“没事,已经安全撤离了。”裴明远拿起地图,眉头紧锁,“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这布防图交给皇上。宁王的人肯定在四处找它,我们带在身上太危险。”

林若雪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个人:“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忙。”

“谁?”

“尚食局的苏公公。”林若雪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是我父亲的旧友,当年林家出事,是他偷偷给我指的生路。”

裴明远有些意外:“你信得过他?”

“信得过。”林若雪肯定地点点头,“他是个好人。”

裴明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就找他。明日卯时,在大明宫的金水桥边见,我会安排你混进宫中。”

林若雪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个女子说的话——你是颗好棋子。可此刻裴明远的眼里,没有算计,只有担忧,像……像担心妹妹的兄长。

“裴大人,”她轻声说,“谢谢你。”

裴明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谢我什么?谢我把你卷进这摊浑水?”

“不是。”林若雪摇摇头,“谢你……刚才救了我。”

裴明远没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她:“这是安神的药,今晚怕是睡不好了。”

林若雪接过瓷瓶,指尖触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巷子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了。

“我先走了。”裴明远转身往门口走,“明日卯时,别迟到。”

林若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手里还攥着那个小瓷瓶。瓶身上带着他的体温,和药草的清香混在一起,竟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走到案前,铺开那卷地图。月光下,皇宫的轮廓清晰可见,每个宫门的位置都标着朱砂,旁边还有小字注着换岗的时辰。父亲当年画这张图时,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林若雪将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茶饼里。她知道,从明天起,她不再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了。她要亲手将这张图交给皇上,为父亲洗清冤屈,也为自己这十年的颠沛,讨个公道。

窗外的风停了,月光静静地洒在听雪楼的青瓦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林若雪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淬过血、燃过恨,却依然不肯熄灭的光。

她摸了摸靴筒里的半枚玉佩,那里还藏着最后一个秘密——母亲临终前说,玉佩的另一半,在当年救她的人手里。那个人,会是苏公公吗?

卯时的大明宫笼罩在薄雾里。

林若雪混在送菜的队伍里,低着头,手里的菜篮里藏着那个装着地图的茶饼。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的汗把菜篮的绳子都浸湿了。

金水桥边,裴明远穿着一身侍卫的制服,正假装巡逻。他的目光扫过林若雪,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站住!例行检查!”

林若雪的心猛地一沉,抬头看见个穿红袍的公公,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菜篮。

“公公行行好,这菜是尚食局要的,耽误了时辰小的担待不起。”林若雪学着送菜农妇的样子,挤出个谄媚的笑。

红袍公公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掀菜篮的盖子:“少废话,最近宫里不太平,谁都得查!”

林若雪的手悄悄摸向藏在菜篮底下的短匕,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着:“苏公公!苏公公您慢走!”

红袍公公一听,立刻缩回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原来是苏公公来了,小的就不打扰了。”

林若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个穿紫袍的公公正走过来,须发皆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最让她惊讶的是,他腰间系着条玉带,带子末端坠着半枚玉佩——和她靴筒里的那半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双鱼!

是他!当年救她的人,是苏公公!

苏公公似乎也认出了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菜篮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经过她身边时,他低声说:“尚食局后院的茶灶,巳时会空着。”

林若雪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玉佩的另一半,真的在救她的人手里。

她跟着送菜队伍走进尚食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有苏公公帮忙,一定能把地图交给皇上。

可她没看见,在她走进尚食局的那一刻,裴明远的目光落在苏公公的背影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巳时的茶灶果然空着。林若雪刚把地图从茶饼里取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苏公公,转身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个替她去废寺交易的女子,手里还握着把剑。

“你怎么在这里?”林若雪有些惊讶。

女子没说话,只是一步步逼近,眼里的光冷得像冰:“把地图交出来。”

“什么地图?”林若雪握紧地图,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你不是裴明远的人吗?”

“是,也不是。”女子的剑出鞘了,寒光闪闪,“我是太子的人。裴明远让你送地图给皇上,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扳倒太子和宁王,他好渔翁得利。”

林若雪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