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辗转邵东

离开武汉后,我和堂弟在鹤峰县城找了一份工作。不久,包工头承包的工程赔了个底朝天,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我们这群人,奔赴长岭道班,投身到筑路的艰苦劳作中。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包工头上面还有两个神秘的大老板,这种层层转包的承包项目,说白了,就是在变相坑害我们这些底层的劳动者。那些整日在工地上挥洒汗水的人,就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糊里糊涂地给别人做盲工。

到年底的时候,包工头上面的两个大老板携款潜逃,我们这些“拉磨的驴子”没有得到任何工钱。由于法律意识的淡薄,没有选择去当地劳动仲裁部门申诉。

第二年初春,大哥带着我去湖南邵东的一家钳子厂当学徒。抵达湖南邵东后,我们转车前往仙槎桥镇荷吕村,找了一家钳子加工厂。老板一见我是个生手,当即就拒绝了我。大哥在一旁好说歹说,赔尽了笑脸,软磨硬泡了许久,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让我留下,跟着厂里的师傅学做钳工。没想到,我刚坐到凳子上,膝盖就被飞速转动的砂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大哥见我受伤,大惊失色道:“哪门搞起?膝盖伤得严重吗?”我看到他眼中满是焦急和心疼,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莫担心,没伤到骨头。”

大哥查看了我的膝盖,立刻俯下身背起我,朝着附近的医院走去。一路上,大哥的脚步急促而沉重,不一会儿,后背就被汗水浸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到了医院,医生迅速为我进行了包扎处理。看着那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大哥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担忧。

元宵节后,工厂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有的时候甚至要加班到深夜。而我,自从受伤后,就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了一个闲人。熊老板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每次看到我,眼神中满是嫌弃。

在大哥的悉心照料下,我的伤口渐渐有所好转。然而,还没等我完全康复,熊老板就开始催着我上班干活。我的伤口在膝关节处,每动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活动尚且不能自如,又怎么能从事高强度的钳工工作呢?

钳工,这是一种极其辛苦的力气活。干活的时候,工人需要一个人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先在腿上缠上一块厚厚的布条,以此来减轻工作时的震动和摩擦。然后,左手稳稳地拿着一个布坨子,右手则紧紧握住一把毛坯钳子,在那飞速转动的砂轮上来回打磨。一下又一下,直到毛坯表面变得光滑为止,这便是第一遍打磨毛坯的工序。整个过程中,砂轮飞溅出的火星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第二遍工序是对打磨好的毛坯进行抛光。抛光是在飞速转动的布轮子上进行操作的。首先,要用刷子在布轮子上均匀地刷上一层特制的胶水,那胶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整个车间里。接着,再往胶水上小心翼翼地涂上一层细纱,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格外细致,不能有丝毫的马虎。然后,把布轮子放在火炉上面烘干,等待的过程中,眼睛要紧紧盯着布轮子,确保它受热均匀。只有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后,才可以进行抛光。抛光的时候,要把每一把毛坯钳子在布轮子上来回抽动,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抛完第一遍光之后的钳子,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光泽,但还不够特别光亮。接着,要进行第二遍抛光,经过这一遍处理,钳子基本上就成型了。而抛完第三遍光后的钳子,才会变得闪闪发亮,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整个钳工工作的程序,其艰辛程度,真的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工人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每一把钳子都凝聚着工人的汗水和心血。

不久,我和大哥就辗转去巴石村,谁知这家老板因为经营不善,工厂倒闭了。在他的介绍下,我们转往范家山镇淡雅村的一家钳子厂。钳子厂的生意很红火,订单不断地涌进工厂。工人们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忙碌穿梭,日子就在这忙碌与充实的节奏里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二十日。

这天早晨,大哥早早起了床,眼中带着一丝归心似箭的急切,径直走到卢衡面前,说:“衡哥,眼瞅着这年关越来越近了,咱们手头的货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放假吧?我家里老婆孩子眼巴巴地盼着我回去呢。”

卢衡听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行啊,你家里有牵挂,是该早点回去团聚。”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我,关切地问道:“小周,你有什么打算?”

我坚定地回答:“我要去嵩山少林寺求学。”

卢衡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眼中隐隐流露出担忧之色。

工资结算完毕,卢衡跨上摩托车,我和大哥分别坐在后座。抵达范家山后,大哥问我:“你真的决定要去少林寺求学?”

“不想做一辈子钳工,我想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哥沉默了片刻,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缓缓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烟雾在他面前缭绕,眼神里满是无奈。

我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不支持我去少林寺求学?”

大哥又猛吸了几口烟,吐出几个烟圈,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曾经也有梦想,但是现在上有老下有小,”顿了顿,他一脸忧虑,“有梦想是好事,我打心底里支持你。只是这社会太复杂,我实在担心你上当受骗。现在有不少人打着招生的幌子,到处骗取钱财。这样吧,我先帮你把这笔学费存着,等你平安到达少林寺后,我再把钱给你转过去,你看行不?”

我思索了片刻,觉得大哥的话的确在理,便当即同意了。

目送大哥上了大巴车后,我和卢衡往回走。跨上摩托车后,卢衡看了我一眼,说:“小周,我有个建议,不晓得该不该说?”

“衡哥,有话直说,别客气。”

“你大哥有了家庭,生活的担子重,压力大。他说过明年不来邵东了,准备去浙江温州发展。你把学费存在他那儿,万一到时候他手头紧,没办法按时给你打钱,那可就麻烦了。我有个想法,你今年就在我这儿过年,距离明年正月十五还有二十多天时间呢。这期间咱们可以赶做一批美式货钳子,只要加把劲,半年的学费肯定有着落。你好好考虑考虑。”

听了卢衡的话,我陷入了沉思,觉得他的建议确实不错,既能解决学费的后顾之忧,又能让我离梦想更近一步。于是,我欣然答应了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摩托车一路颠簸,卢衡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要是半年后学费不够了,你就再来我这儿打工,随时都欢迎你。”

回到淡雅村,走进屋子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扑面而来。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远在家乡的父母,他们一定站在村口,翘首以盼,那望眼欲穿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酸涩,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村里的电话。那时候,村里的电话稀缺,父母每次接电话,都要来回走上十多里山路。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咏儿,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我把自己去少林寺求学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

“么子?去少林寺?我们家哪有钱供你上学啊?”母亲的声音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忧,那语气里的无奈让我心疼。

“妈,我下定决心要去求学哒!”我的语气很坚定。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儿子,你有自己的梦想,我和你爸打心底里为你感到高兴。既然你决定哒,哪怕砸锅卖铁,我们也要支持你。”

泪水瞬间在我的眼眶中打转,我强忍着哽咽:“妈,您和老爸在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我明年去了少林寺,再给您打电话。”说完,我挂断了电话,蹲在地上,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了能尽快攒够半年的学费,我开启了日夜疯狂的加班模式。每一天,我都像是在与时间赛跑,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去嵩山少林寺求学。到腊月二十九这天,当我拿到工资时,发现自己竟然挣到1500多块钱。那一刻,我激动得手舞足蹈,连饭都吃不下了。

除夕这天,吃团圆饭的时候,卢衡的父母热情地招呼着我,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这是我第一次在外省过年,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温暖。大家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子里,其乐融融。

吃过团圆饭后,村子里变得更加热闹了。鞭炮声和礼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烟花爆竹在夜空中绽放,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鲜花,绚烂缤纷。

我换上了一双毛皮鞋,趁着雪夜,独自一人朝着川毛山走去。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地像是被一层洁白的棉被温柔地覆盖着。我踏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是大自然演奏的一曲美妙乐章。我加快脚步,登上了川毛山顶。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我朝着故乡的方向眺望,心中感慨万千。回首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的欢笑与泪水、挫折与坚持,都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正月初二,新年的喜庆氛围正浓,大街小巷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可我却一头扎进了工厂,投身到紧张的钳子加工中。我此时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尽快完成这批货,就可以去嵩山少林寺求学了。

在加班加点的日子里,我干累了就稍作休息,接着又继续干。终于,在正月十八之前,我成功赶制完了那批货。

第二天清晨,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刺骨的寒风吹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吃过早饭,我收拾完行李,当摩托车缓缓驶离这片生活了半年的土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舍在心底蔓延开来。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留存着我的足迹,一草一木都像是久违的老友。摩托车快速驶入范家山镇,而后沿着公路朝着邵阳火车站的方向风驰电掣。

约莫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邵阳火车站。卢衡热心地帮我把行李搬上火车,临走前叮嘱道:“小周,到了少林寺可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好,衡哥。”我点了点头,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上车后,我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一切都那么新奇,周围的一切都吸引着我的目光。车厢宽敞明亮,座椅排列得整整齐齐,人们的交谈声、行李箱的拖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旅途画面。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窗外的景色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火车抵达娄底站后停了下来,预计停留十分钟。我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站台上人潮涌动,密密麻麻的人群挤作一团。小贩的叫卖声、旅客的呼喊声、广播的报站声,各种嘈杂的声音一股脑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心生烦躁,于是我不再向外看。就在这时,火车轻微震动了一下,我睁眼一看,原来是又上来了许多乘客。他们中有的背着巨大的行李包,被压得脊背弯曲;有的带着孩子,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在这些奔波的人群中,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格外显眼。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但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那目光中饱含的希望,让我不禁心生敬意。

不远处,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右手紧紧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眼神中透着不安与恐惧;妇女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此刻正安静地睡着。她焦急地东张西望,眼神中满是急切与无助,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她在寻找座位。从她的眼神里,我真切地看到了失望与迷茫,那是在生活重压下的无奈。

突然,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瞬间打破了车厢里原有的嘈杂。妇女急忙用手轻轻拍着孩子,温柔地哄着:“宝宝一定是饿了,妈妈给你喂奶,宝宝别哭……”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环顾四周,然而周围的人却没有给她让座。

不巧的是,这时她的大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想必是饿坏了。妇女只能腾出一只手,艰难地在行李包里翻找着,想要给大女儿拿点吃的东西。看到这一幕,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轻轻抱起她的大女儿,微笑道:“大姐,我那儿有座位,你过去给孩子喂奶吧!”

“大兄弟,太谢谢你啦!我给孩子喂完奶就把位子还给你!”妇女感激地说,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对我的感激和生活的希望。她走到我的座位边后,又朝我笑了笑,才缓缓坐下来。我站在她身旁,默默守护着她们。妇女见我还抱着她的大女儿,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不停地说:“大兄弟,我今天出门真是遇上贵人了。”

妇女慈爱地看着她的大女儿,笑着说:“叔叔抱着你反而不哭了,大宝,等妈妈给弟弟喂完奶,就给你拿好吃的。”

我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糖,递给她的大女儿。孩子一看到巧克力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奋地叫道:“妈妈,巧克力糖,巧克力糖。”

这时,车厢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纷纷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有人问:“你在哪里读书啊?”

我笑了笑,幽默地回答:“我在社会大学,学的是人生这门大课!”

襁褓中的婴儿吃过奶后,嘴里“呃,呃”地叫着,一脸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妇女见怀中的婴儿熟睡了,便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对我说:“大兄弟,你也站累了,坐一会儿吧。”

“大姐,没事的,你坐吧!”嘴上虽这么说,但我实在有些困倦,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妇女见我一脸疲惫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大兄弟,把大宝给我抱吧,你休息会儿。”

我确实累极了,怀中的大宝白白胖胖的,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我的手臂早就被压麻了。妇女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在她的再三坚持下,我只好坐了下来。一坐到座位上,全身的疲惫瞬间消散,那种放松的舒适感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妇女再次向大宝伸出双手:“大兄弟,把大宝给我抱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大姐真厉害,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打工,太不容易了!”我感慨道。

“没办法,孩子的父亲因病去世……”妇女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再也说不下去。

“大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触碰到你的伤心事了。”我连忙向她赔礼道歉,心中满是愧疚。

“没事,你不是有意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此后,一路上,妇女都没有再说话,而我也在疲惫与恍惚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火车缓缓驶入长沙站,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预示着这趟短暂的停靠。我看了看周围,那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早已在上一站湘潭下了车,她的身影在我脑海中还残留着些许温暖的痕迹。趁这个难得的空当,我快步跑到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心中满是对未来旅程的期待与忐忑,拨通了嵩山少林寺武术学院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温柔而亲切地问道:“这里是嵩山少林寺武术学院,我是招生办马老师,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是周圣咏,您对我还有印象吧!我现在已经到了湖南长沙,估计今晚11点左右到洛阳火车站,您一定要安排车过来接我才行。”我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你去年给我打过电话,说今年要到我们学校来学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派车过去接你。”马老师的声音透着让人安心的笃定。

“我到了洛阳火车站后,怎么才能找到学校来接我的人呢?”我追问道,生怕出现什么差错。

“我们会在一块牌子上写着你的名字。”马老师叮嘱我。

“好的,我记住了,谢谢马老师!”我放下电话,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高兴得手舞足蹈。

晚上11点左右,火车抵达河南洛阳站,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地下通道走去。走出通道口,眼前人山人海,人群中操着各种口音,南腔北调,嘈杂无比。正在我东张西望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深褐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手中高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周圣咏”三个大字。我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中等个子,留着中分头,四方脸,宽额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此时,中年人走到我的跟前,微笑着问:“你是周圣咏先生吗?”

我此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小心翼翼地问中年人:“您是哪位?”

中年人笑了笑,和蔼地说:“小伙子的警惕性很高,我是嵩山少林寺武术学院的秦主任,马老师让我来这里接你到校。”

“哦,太好了!”说完,我长吁了一口气。

秦主任热心地帮我拎着行李箱,我在后面跟着。这时,走过来一个看起来5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个子不高,身材有些臃肿,头发也花白了,走路的时候好像腿脚不太利索。走不多远,前面停着一辆大面包车,条幅上写着“嵩山少林寺武术学院”几个大字,上面还有联系电话。那一刻,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