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鹤
一、鹤的传闻
据说每年秋冬交替的时候,喜马拉雅山的黑颈鹤飞过丛山峻岭,迢迢南来不丹越冬,路上在固定的一天,总会停歇境内西北山区的一座寺院,绕着金色的屋顶匝飞三圈。
这样的传说不禁使人想起了一幅图画,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来。
现藏中国辽宁省博物馆的《瑞鹤图》,画的正是鹤群翱翔在宫门脊梁上的景象。图取绢本册页格式,墨笔淡彩,屋顶使用一整片的石青,晚空渲染出薄薄的霞晕,鹤身敷粉,眼睛生漆点染,充满欢欣的生机。小小一幅轴页有画有书有文,画是精致的院体工笔,书是峻艳的瘦金,文是雅致的叙事与诗,工丽不媚人,颓废中见峻峭的艺术家气质,展尽了徽宗傲然千古的艺术成就。
画家自己在跋中记录,壬辰上元节的第二天,近夕时分,突然祥云郁郁然生起,低低掩映在端门的上空,众人都抬头仰望,倏时飞来一群鹤,鸣叫着。其中有两只对立停驻在梁脊的鸠尾,很是闲逸的样子,其余的翱翔在空中,好像顺应了某种韵律似的来来往往,舞出各种美丽的姿势。瞻望着的都城人民莫不惊叹。鹤群盘旋,久久不散,终于向西北天隅迤逦而去。画家很是感动,为此起笔画图,书跋,并付赞诗。
绘图并记事,图文皆茂,在影音科技尚未出现的十二世纪二十年代,《瑞鹤图》不啻是一节精彩的影视短片了。不丹人民相信黑颈鹤是引渡苦难、带来福赐的吉祥鸟,身处大灾难中的徽宗画众鹤飞临宫城,描写自然与人间互动的祥机,想必也分享了一样的祈盼罢?
那一天,北宋政和壬辰二年上元次夕,公元一一一二年阴历正月十六日,都城汴京,鹤究竟有没有来访?或者说,《瑞鹤图》的确是目击纪实,还是浪漫的想象?是徽宗真迹还是代笔?没有人能明确知晓。画家观察入微,仔细描绘出每一片瓦每一簇羽毛,每一个飞翔的姿势,就是提供了凿凿的证据了。十五年后,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金兵攻陷汴梁,徽宗被掠而去,内外构造如此精致的人被押送到荒野的乌龙江,囚禁八年而病终。北宋在徽宗御下结束,历史给以一代昏君的毁称。其实徽宗自然是不昏的,他是时间和精力全用去艺术活动上而顾不及政治了,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誉之为艺术的献身者恐怕还更合适些呢。数历史悲剧人物,生错时代和身份的徽宗要算是其中佼佼的。
然而定点在这一绮丽的黄昏,刹那的一个时空,当神话和现实同时出现而无法辨分时,艺术家以真实明确的图录绘述感动,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祝福。
二、不丹公主
三年前我的小说课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女孩子,油亮的一条辫子拖到了腰,总穿着像是手工织作的长裙,颜色搭配得好看极了,在把牛仔裤和黑衣系列当制服一样穿的学生们中间,显得袅娜有姿。我没见过她化妆,干净的单眼皮,小巧的嘴和鼻,笑起来十分秀丽。就亚裔来说,她的肤色比较深,本以为混了印第安人血统,后来才知道她是不丹来的留学生,皇族的一个女儿。
放假前一天罢,她来交功课,这回裙子又是美不胜收,绛红色的绢面上或织或绣着缤纷的花卉飞鸟等,简直是幅织锦图,鸟羽的部分只让人想起“巧夺天工”的话来,我禁不住一看再看,连连称赞。
是哪一种鸟呢?我问。
是鹤,她回答,不丹常见的鹤呢。
后来我之能进入当时仍被不丹列为禁区的西北山区,就是因为有这位公主学生替我办好了入境许可的缘故。而行程的主要目的,不瞒你说,莫非是想亲眼看见传闻中的鹤群飞抵寺院时,那翱翔金顶一如古画般的景象了。
三年前的旅行在时间上安排得不理想,而且中途发生了一起事故,路程没有走完就匆匆结束回返,愿望并没有达成。
有上一次经验为戒,这一趟再去,自然要计划得周全些。我先跟国际鹤协会查问到今年鹤至的时间——十一月七日到十二日,反正我这学期请假,时间上可以配合了,于是我便厘定行程上报学校。校方却希望我打消主意,担心的是,现在游击队正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活动频繁,如果误撞进范围,莫名其妙地万一被劫持,引发当今常见的人质事件,就是没有必要又无法担当的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还是找出了不丹公主的邮址。毕业以后她没有回国,在曼哈顿下城的服装设计界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公主一口答应帮忙,提供一封官方承诺协助和保护的信件,学校也就勉强同意了。
十月底,跟随本校电影系纪录片摄制小队,我再一次飞向亚细亚,经尼泊尔从加德满都转入不丹。
从机场到城市的路上满见国王像明星一样的照片,的确是位被媒体频频美誉的英俊国王呢。深受人民爱戴的他却不想再管事,颁下了全民普选的命令,全国将在明年春三月举行历史上的首次民主选举,古老的国家就要从世袭君主制向议会民主转型了。不丹的历史自然也是有战争、暴动、镇压、暗杀等等,而被理想化为“最后的香格里拉”的同时,也是贫富差距很大,被国际谴责执行种族清洗政策、迫害移民等,不少异议人士仍流亡在国外的。
公主果然有法,当局送来二名特陪,一切手续都先代为办好,只要付费即可。为了应付国家旅游政策每日最低美金二百元消费量的规定,我们都多带了现款,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长途飞行虽然疲累,为了节省时间,歇息一会后大家便决定上山,因为我有私事,就留下一位陪同在山下多待一会。
是的,除了看鹤,除了为新近公开的一批窟藏绘画存档以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办理——探访一位当地女子,一位向导的妻子。
记忆因重回地点而翻新,三年前还没有现在这种公路,多是凿壁而成的坡径,说是走路,不如用跋涉来形容还更恰当。
领队的向导探路在前,失脚落下了深谷。
记得那天的前一夜下了雨,第二天天气却很好,几天不散的薄雾都消了。两位导路是熟知地形的本地青年,走在一前一后。当时天气晴朗,山川明净,一切都很顺利,却不知危机四伏。也许是雨后石滑,也许是岩块松动,也许是人有差池,突然前边一位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斜倒下来,眼睛都还不及追,只听见一声喊叫,就翻滚下了陡壁。一乍时人人怔在原处,失去反应的能力。电影上才见得的惊恐镜头真实出现,就在身边眼前,快速而突兀。没有人能开口;一声嘶喊的尾音如同警讯一般回颤在峡谷中。
队伍匆忙和救援取得联络,紧急寻找到坠落的地点,用担架送到了急救站,可是情况已经是无济于事了。以下的一程真像梦魇一般,不幸消息必须带给待归的妻子——听说他们新婚不久。
车开到村里,妻子已站在屋舍前。旅行社人员急走上前,用本地语还没说一两句她就面露惊慌,勉强再听到某处,不等对方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到弯下腰,坐下了地上。我们狼狈极了,束手无策,想伸手去拉又感到一无是处,本以为有心理准备的,一旦来到眼前却完全不知所措,没有人知道怎样去安慰才合适,愚蠢又无力极了。
车停在晒谷场边时,村人已在等着,这时聚拢过来,围住了我们。黄昏时分,地面失去光度,人脸的五官晦暗在影里,一张一张干黄又陌生的脸,浪漫人类学者式的玫瑰色眼睛看去的虚相不见了,现出的是偏远贫穷地区的真实生存情况。脸上的表情难以揣度,是同情、怜悯?嘲讽、威胁?是难测的深沉?还是粗钝和无知?似乎都不是,张张的脸上都像戴着面具,回到人类跟兽类没有分别的默然与漠然的生理本质,其实是探察不出表情,没有表情的。
我突然害怕起来,一阵恐惧涌上。这身边围着的一圈人,难道他们究竟要自己动手来处理事情了吗?想必他们终究是明白,这批外来过客都是某种程度的剥削掠夺者,都是伪善的人,明白真正应该为此事负责任的肇祸者,是这批人。
从医疗站回来的路上,她已经镇静下来,一种失神替代了先前的激动,默默地坐在车后座,双手紧握在膝上,头转向窗外,保持了一个静止的姿势,只有垂在前额的散发随车的颠簸而晃动着。
时间已经近夜了,山麓的湿气消退,空气愈发冷冽,天空出奇地清亮,没有一朵云,一整空的靛蓝色。窗玻璃前的女子的侧影跟公主一样秀巧,夕光中较深的肤色把人形沉淀成影,侧脸的轮廓切出一张剪纸,托在晚空的蓝底上。几个小时前一个二十余岁的生命刹然消失了,天空的蓝色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是这样的纯净安详,是无动于衷的冷漠,还是彻底的了解与同情,于是才达到了这等的高度?
三、年轻的爱人
我再站在同一屋舍前,深秋的蓝空依旧一尘不染。这回我才看出这是间两层建筑,下边白色的基墙里边是养着家畜的储仓,上边住人,木料部分都漆成赭黄色,火红的干辣椒一串串垂挂在屋檐前。
她已经候在门槛迎接了。简朴的室内一眼就看到佛龛坐在黄绢台桌上,灶头的炉火烧得正好,屋里充满了浓郁的奶茶香,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似乎专为客人而打理过。一个年轻男子迎上来,膝旁跟着一个脸颊红彤彤的小男孩子,手里拿着一块糕饼吃着。她似乎比记忆里高了些,身材实了些,这次我才看见她皮肤紧滑又健康。原来她是这样地年轻,只是二十出头罢。
我们坐在近窗的小凳上,原来她能说不错的英文。不丹实行双语教育,又曾是英属地,似乎人人都能说英语的模样。男子忙备茶,端过来放在用成摆桌的另一个小木凳上。丈夫的他就在邻近小学工作,课余也是做导陪的。
打点了好一阵子,丈夫才停下了手脚,拉过来小男孩,一同坐去那头的地毯上,露着和善的笑容看这边的我们说话,偶尔站起来,拨弄一下炉火。这是全屋暖气的来源,十一月的山区已经很冷了。我打开背包,拿出带来的礼物时,孩子又凑了过来,父亲仍坐在原处,羞涩又满足地笑着。听说不丹男子要比汉族男子好得太多呢。我想起了沈从文写在《丈夫》里的,坐在船头拨弄着二弦琴,耐心等候妻子在舱里做完妓女生意的丈夫了。沈从文常写弱势人物,想必那丈夫也是偏远人士的;汉人的精神都忙在钩心斗角的政治活动里,哪顾得这些细微的心思的。
灶口跳跃着小小的火头,壶在炉上烧,点心摆在几上,茶杯冒出温暖的水汽,小男孩把头搁在母亲的膝盖间,脸上的饼屑都擦弄在长裙的褶缝里。
一条家居裙子而已,竟也一样地好看呢,这回是红底上横织着红、黄、橘等几何回纹的花案。这里的人似乎对红色系统特别有感觉,总能变化出各种相近又相异的色调,搭配得绮丽又天成。年轻母亲的双颊跟怀中孩子脸上一样是红彤彤的。
专程而来,说是为了探访面前的女子,不如承认更是为了一个私自的原因。是的,不瞒你说,三年来,对那次旅行发生的事故,我一直不能消去歉疚的感觉。
现在屋里的世界看来日常又平和,显然当事人已经离开那一时间,好好地往前走了,我真为她高兴,然而旁观者的我,却仍旧停留在原时间,纠缠在原情况中。如同发生了放演故障的影片,记忆的画面轧在机件的齿轮上无法移动,挣扎在几个定格之间前前后后,不能往前走——
寥旷的天空和干净的山脉,一个人的背影在道路上走着,突然倾倒——
我常想,当时如果走在前面的是我,滑下陡崖的就是我而不是他。而我,或者队中任何一个别人,都可能在那明朗的早晨走在前头的。只是一个偶然,在一个片刻,命运变数出现,不能预测,没有警告,如此决断,分毫不能商议或妥协,生命如何是这样令人恐惧的倏忽和虚无!
四、深渊
数校园里最雄伟的建筑,应该是总图书馆罢,外表由赭红色混凝土砌成高耸的块面,之间镶嵌着深色大玻璃,里边也多采用耸直的线条和面积,建构得紧凑又庄严,很能呈现一种睿隽的知性气质。可它看起来也挺冷峻的,总让人觉得不太友善,尤其是中庭天井滑石子地面的几何图形,在构造和色调上都引起丛山峻岭、峰峦尖耸的联想,叫人脚下生畏,走上去都有点害怕呢。要是你上楼去,从楼上往下看,这天井地面更会变成一丛丛重叠的深渊,一大片阴险的迷阵,发出令人昏眩的诱惑力,好像招呼着你,要你跳下来一样。
果然图书馆老出事,学生真从边楼往这天井下跳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桩,为了防堵再发,现在边楼敞开的部分都围封上了塑胶玻璃板了。
安稳了一阵子,学校正庆幸防止有效时,不料又有一个医预科学生跳了下来。
发生在午夜。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当时在场的一个学生告诉我。
看见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警卫很快就来了,学生回答。
不是围上了玻璃墙吗?怎么能翻越七八尺高的玻璃而跃下的呢?很多人都有一样的问题。
第十二层楼是有空隙的,学生告诉说。
空隙在哪里?
原来十二楼是顶层,布满了水管、电线、梯架、橱柜等等,玻璃墙板相接,果然在某处为这些设置留出了通口。学校像备战一样布置出密不通风的防线,不料在这以为学生不会上来的顶楼的一个角缝里失防。日本电影《怪谈》中有一位少年僧人,老和尚为了协助他抵抗夜魔的骚扰,替他全身皮肤都写上辟邪的经文,却漏了一只耳朵,后来小和尚性命是保住了,这只耳朵却被夜魔血淋淋地撕扯了去。
设想跳楼的医预科学生,在这层楼面上寻找了多久?徘徊了多少次?考虑了犹豫了多久呢?然后在那一晚,他再摸索到只亮着一两盏夜灯的这一层楼面,最后一次站在已先勘定好的这玻璃高墙之间的几乎看不见的空隙前。
午夜的钟声响了,十二音一一敲过,一声声催促。跳下,跳下罢,图形变成了手,从地面高高耸起了邀请。
塑胶玻璃很厚,蒙积着灰尘,只见身体的轮廓在玻璃上模糊地移动,举手投足之间晃生出重重叠叠的魅影。从缝隙往下看,大厅给日光灯照得惨白通明,天井地面的图案愈发像叠矗的幽谷,迷离的阵式,向上发出蛊惑的诱力,召唤着,来罢,下来罢。可怜的医预科学生,这时他得面对的,除了是往地面奔去的冲动以外,还有从地面迎来的热烈的呼唤呢。那么,他是面对着双重诱惑,沦陷在双重挣扎中了。在他伫立在这空隙前,尚未跳下之前,他一定像徘徊在地狱的断崖边一样地辛苦。对旁观者来说终局固然惊骇,然而对他,那一路纠缠不休的犹豫不决的,令他无比惶恐的心境,终局前与它的最后的搏斗,是否还是更可怕的呢?
一个不见底的峡谷,一声抖颤的叫喊,在向导往谷底下沉的瞬间,在突兀、紧张、快速、绝望的时刻,什么事情闪过他的眼前?什么记忆进入他的脑际?是二十余岁的一生?某次难忘的发生?某种欢欣某种遗憾,亲爱的人憎恨的人?或者其实什么想法、念头都没有的,只有空气刷过颜面,刷过耳际,在高速中下降,身体坠落的 快感?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恍惚,我的助教不听话起来。系里一向只有我把助教名额优惠给台湾留学生,这时我的帮手Y正是一位台北某大学毕业现在改念心理学的研究生。一次考试需要辨认亚洲版图,学生们把台湾认进了中国,不料她反应激烈,考题全部算错,严厉扣分。关于独、统问题,其实这些在本科方面都很专心,其他事务则一概漠然的二、三代华裔学生是不理的,非华裔学生恐怕兴趣还多些呢,但是为此事而被扣分,则人人抗争。我在课堂上大略解释了一下,仍把分数加了回去。Y助教很是不满,摆出了立场态度,做事有意怠惰,加以督促之后自然是更令她不爽。一天系主任突然跟我说Y小姐向校方递出了我“精神虐待”的诉状——颇为实学实用呢。这是严重的指责,无论真假都得调查,系主任很关心,我却觉得无趣极了。好在一位与台湾无关的同事相助,跟我对调了助教,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气愤时不免也会想,这样的人竟要当心理医生,心理界真该庆幸了!然而我自己这边,事实却是,纵然费了力气,仍旧无法驱除索然的感觉,要说这种感觉是由一个不懂事的助教所引起,不如说是自己心中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危险的动摇。
不巧又有了另一件麻烦。大考时一位作弊的学生受到了同学的检举,平常遇这种事我大约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私下警告了事的,检举却使我不得不照章处置,恼怒的前者竟一起威胁起老师和揭发的同学来,弄得校警出现在办公室。也是件不值得费心的事,却叫人愈发地觉得没趣。久在学院工作的我一向认为人在二十五岁以前都是纯洁善良的,这种天真幼稚的想法非得修正不可。或许是索寞的心情终究起了作用,我开始不能集中精神,课程准备得掉东落西,课堂上有时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接不上话,学生觉出了情况。这所城市名大学的学生们个个都聪明极了,大家安静地坐在椅上,同情地望着我,等我说下去。诸如此类的情况究竟不能一再发生,几次后学生自然也不耐,于是手机、电脑等都明用了起来,聊天、吃东西都不顾,哪管你老师台前接得下去接不下去了。
一片荒瘠的岩漠,一声无声的叫喊彻响黑暗的渊谷,一个身躯下沉,下沉,沉到沉重的梦里;影像卡在放演机的齿轮间,固执地拒绝前移,和那日一样清晰,是的,在记忆的底片上某些图影已经蚀印成定格,变成了白日和夜晚都挥不去的梦魇。
五、荒原
周围人的眼光露出了狐疑,同事们显出了非平常的关心,等到朋友们开始有意回避,电话里的原本的热络露出了敷衍的口吻时,我跟自己说,寻求外在助力的时候到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心理治疗,本以为专业约谈一阵就能云消雾散,光明就可到来,殊不知这将是一段漫长的过程,其中有着不少陷阱和险境,也将遇到许多奇人和异事,直可说是某一种奥德赛了。
第一位H医师从台湾来,背景颇类同,又是女子,想必是比较能沟通的,我满怀希望,旅程开始。
你走过一小片绿茵茵的草地,来到豪宅后面如童话般的一间独立的小屋,就是诊室了;H医师在家中开业。一张巨大的桌子迎门而来,桌后坐着的正是卷发垂肩、相貌秀雅的女医师。我先报告姓名。“请坐。”女医师说。门旁有张比较近她的椅子,我正要坐下,“不对,不对,”医师连忙给以指示,“你坐到那头去。”原来那头没有靠背的依墙的长椅才是病人该坐的,长度显然是为可能不止一位来人而备,不过你就必须挺背危坐了。女医师戴上眼镜,拿起笔,翻开记事本,非常专业的样子,“有什么问题吗?”她问。偌大的桌面除了笔和纸以外,只放了一只特别细瘦的玻璃瓶,瓶里有一小束刺芒似的花。也许是从这头看过去的角度,也许是保养得太光净了,木质桌面发出了一整片如钢铁切面一般锐利的反光,我这才发觉,原来玻璃瓶内的芒花正是铁质的,剑叶是尖锐的薄铁片,穗的部分是绞扭的铁丝,而屋中其他一一设置也无不是金属制造或以金属性为表现,不免暗自为这女性的铁的意志而奇。第一次见面,不过是填保单、留档存案等,时间很快就到了。
第二次再来到小屋,当是自动走到应坐的位置。只是对谈时间,无论怎样暗自移动坐姿,也不能回避冷冷射来的巨桌的铁光。为光所困,不免忽略了问话,时时支吾不能答。医师皱起了描画工整的眉头,“这个屋子里的时间不是没有限制的。”她说,训诫起振作自救才能他救的必要性,在一个节落开始诉说自己如何战胜了关节炎的痛苦经过,我想她是要起用自身经验来鼓励我罢。她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突然对我伸出双手;手指扭结得像树根,手面苍老和粗皱的程度像是久旱的黄土地面,高雅的面容竟有着这样荒瘠的手!一瞬间这双手突然充满了丰富的人生寓意,发挥了无穷的教育作用,我惭愧得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心中涌出同情尊敬和感激。
而巨桌的秘密也在一个偶然中发现了,是我向它走去准备付费时,这时已坐回桌后的医师不悦地高声阻止,“别过来!”我吃了一惊,不明就里,止住了脚步,就在这时不经意地乍见了桌子后头的世界:从她的椅角延伸到墙角,无数的纸团、塑胶袋、购物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垃圾堆得满满的,堆到淹没了她的脚踝。啊,巨桌的必要性明白了。
第二位W医生也是女医生,从中国来——我实在是毫无根据地只相信本族人和女医生——喜欢放邓丽君的唱碟,穿紧腰的黑色连身裙,披着又黑又长的头发,倒真有几分女歌星的蛊惑的媚力。女医师不爱准时,不为不准时道歉。第一次见面,几句话后,甩了甩到腰的长发,“好了,知道了,你得吃药。”我深知自己的问题发生在哪一块偏角上,不是药物能解决的,便说:“我们先谈话好吗?”“不行,谈话只会浪费时间,你必须吃药,而且我明天就要去度假了,两个星期后才会回来。”医师说。“那么病人怎么办呢?”我问。“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的病人都用药物控制得很好。”她说。我的眼前突然浮现了《二〇〇一》电影里,那些里边装着沉睡的要运送到宇宙去再活过来的人的大盒子,整齐地排列在太空舱里,一位黑发黑衣的女医师扭动着美丽的蛇腰,一手拿着药匙,一手一一打开盒子,把一勺勺药丸灌进每人口中。
两个星期后我如约再来诊室,这一栋位在商业区的楼房本有一块“心理治疗所”的牌子,后已换为“行为科学研究中心”。楼内有很多执业医生,都是行为科学也就是心理专家,而W医生是其中唯一的华裔女医师,可见她不凡的成就。仍不愿接受药物治疗的病人却使她很懊恼。“我无法帮助你,”她正色地说,把邓丽君关了,“请你找别的医师罢。”那柔美温婉又带着哀伤的细细的背景歌声一旦消失,室内突然陷入一片沉寂;门窗是紧关的,听不见外头的市声,白色的墙壁发着不同情的冷光,对方眈眈的眼神里有一种威势和胁逼;对这突来的遗弃你必须做出反应——
我忘记了是怎样自己开了门,怎样走过了大厅,直到看见对面那头出现了依门而立的黑发黑衣女医师,我才发现自己竟是站在了大厅这一头的墙边角。
“回来这里!”W医师压着嗓子,“这是办公室,你不要惹出笑话来!”僵持着,见我没动,她走进隔壁的房间。现在只有我一人站在大厅,每一扇关着的门前有一张空椅子,密封的墙上挂着梵谷的复制品,在全然的空静中柏树和鸢尾病狂又绝望地旋卷着。女医师再现时,身旁陪同了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却是一脸还未见过的甜美笑容,亲切地向我招手,“你过来,没事的。”心理医生常常误认病人都是痴癫、傻瓜、笨蛋,殊不知后者是思绪非常清楚,比自己平时甚至比平常人都还更灵敏清楚的。我对W医师的突发的甜美大为怀疑,突然想起只要有两位心理医生会诊同意后便可将人强行送入精神病院的法律条文——要是你也在做心理治疗,千万要记住这一条文——庆幸的是,我一向把背包背在身上,现在车匙在袋中。没有考虑的时间了,我向大厅出口奔去,奔进停车场,坐入车中,不能再快地启动了引擎。危险并没有完全过去;到家鞋还在脚上电话铃就响了,W医生打来,出奇和悦地问我是否安全抵达,叮嘱我留在家中好好休息别出去。直觉告诉我情况诡异——女医师有我的地址。我把车停去另一个街口——从这里你可以望过去巷子——从这别人不知的地点,如同旁观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静等巷内自己的命运展开。不久,果然一辆警车闪着刺目的红灯开进了巷子,停在家门前——
那一天近夜时分,如果被W医师扣留在诊所,如果在家中应了警察的门,现在我也许还在某一杜鹃窝中像太空人一样被喂着药丸,就不能在这里告诉你这一个惊险又有趣的故事了。
R医生是朋友的朋友,有个地下室的诊所,一个暗淡郁闷的地方,尤其在晚上。封闭的暗室只开了近门的一盏光度很低的台灯,荧荧豆光把屋里照得像地窖一般。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处理心理治疗的诊所打点成中古牢房般的这种样子,难道有意布置成私刑房来恐吓病人也是一种治疗法不成?而R医生除了第一天颇为友善地款款而谈以外,以后却使用了与众不同的疗程。
接下来和R医师见面的情况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医生坐在完全没有光照的那头,黑暗中一个身影静穆得像哲学家还是修道士——原来他的确是从教士转业为心理医生的——低着头,整个人沉没在影里,应该是在倾听吧,然而一动也不动的姿势好一阵子了,却也让人怀疑是否已经打起了瞌睡。“这件事怎么对付呢?”我问。“嗯,这件事——”他咕哝地应着,在影中似乎抬起了头,停顿——果然是在瞌睡呢。“是的,这个问题怎么处理,请告诉我。”我再说一次。“嗯,是的,这个问题怎么处理。”他重复同样的一句话,像是在思索,还是回问我。于是我再说,“是的,请指点,这个问题该怎么办。”“嗯,这个问题该怎么办呢?”他也又重复了一次,像是自言自语自问,真是高深莫测。如果我停住话,就是很长很长的沉默了,直到我再说一句什么,对话就再用前面的方式重新再来一遍。一分钟好几元的宝贵的时间就在这一再的自白、独白、旁白和无言中过去,好像在写现代主义小说一样。所谓治疗的对谈沮闷至极,地窖现在变成了压力锅,压力不断上升,出气孔却被堵住了,人再待下去,如果不是变成《地下室手记》还是《狂人日记》里的疯子,恐怖分子的举止就要发生了。我站起来,拿起外衣。“请坐下,还有五分钟。”他说。“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说。“你生气了吗?很好,有进步。”他说,终于有了一句新的句子。R医师坚持我必须一个星期看他一次,甚至应该加到两次。我不再去诊所,不愿再约时间。R医生开始打电话来,每每善意地寒暄问好。我正感谢他的关心时,不料保险公司送来警告,全年的心理治疗许可费在超短的时间内被R医生用罄了,而不到三两分钟的每一记电话,包括我没接到的,都列为正式约谈,暴取了高额费用。保险公司逼迫R医生退还了数千美元。后来介绍的朋友告诉我,那时R医师正在周转购买另一座滨海别墅所需要的首期房款。
还留有一点保险费所以我可以再看M医生,这是回到故乡,在某城逗留的时候。这位可是本地心理学界的名医,每日挂号都达百名以上(这不是个快乐的城市吗?),必须格外费劲才能获得一见呢。果然门诊室前坐满候诊的人,挂号以后可以去吃个早饭再逛一圈公园回来仍旧是门口坐着满满的人,黄昏时分景观才略见轻松,也是关门的时候了。
M医生个子瘦小,说话有L和R不分的本地音,穿着雪白的制服,身边坐着一位也一身雪白制服的妙龄女护士。前一病人尚在,后一病人就叫进来了,于是你就可以知道前者出了什么荒唐的毛病,而五分钟后,你的什么荒唐的毛病也被下一位所知。因此我不得不建议你,如果居住此城的你也去名医处,最好留心挂号前后有无熟人。人出出进进诊室内的仓促忙碌可想而知,心理诊所惯有的郁闷倒是一扫而空,为耳鼻喉科还是小儿科、妇科般的热闹气氛所取代。我还没坐稳,医生一边说一边写一边就开起了药方。好罢,我对自己说,没有其他选择了,长期不见改善情况已使人焦急,现在既然名医保证,或能出现转机也说不定,就试试看罢。名医交给我一张写得很是丰满的药单,一边叮嘱:“按时、按分量吃药,不可更动,一个月就好。”这样充满自信的许诺,一线蓝天从乌云后绽出了。于是遵照指示,每天将一手掌的药丸吞下去,一天不到便在走路的时候都打起盹来。我报告了不理想的情况,名医二话不说,即刻开出另一药方,“改吃这几种,不可改变分量,两个礼拜就不同。”甬道尽头的光明更接近了。然而副作用一样多,我便自己把药量减了一半,再见面时,老实向医师报告了自行减药的行为,希望医师谅解同情,或许能推荐其他什么补助方法,例如气功瑜伽冥想等?等待着责备的时间,名医从英文书写中抬起头,露出笑容,说出了一句话;“难怪你今天看起来比较好!”
后来一位药剂师老朋友告诉我,一天十多颗的那些药丸一半以上都是安眠药,其中某种尚未通过检验,在别的国家是禁用的。至今M医师的名医地位和盛誉从未动摇或削减过,而我至今也还迷惑在那一句话的逻辑中。
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都可以再说下去,然而告诉你几件代表性的想必已足够。也许你要问我,难道世界上就没有训练及格又有善心耐心的心理治疗师了吗?自然是应该有的,如果你遇到了那么就请你快快告诉我,要不就再穿上铁鞋继续寻找罢。
多番的接触和田野体验,倒是使我明白了,人的正常和不正常之间的确不过是一识之别,一线之距,一掌之隔了。常识中的正常未必正常,不正常未必不正常。而在“行为科学”的诊所内,又未必还有一线之隔的;病人坐在医师的对面,往往弄不清到底是这边还是那边的问题更多,究竟谁在聆听谁,谁在被治疗呢。我也明白了,原来这样只需在言语上敷衍搪塞打谎了事,而药物发达后,连口都无须动用,没有医疗风险又能坐收高酬的心理医师的职业,真是世界上最理想不过的职业了。在所有的医生行业中,心理医生的虚妄性大约是最大的,大到了使医师身上那件为社会敬慕的专业衣服几几都成为了皇帝的新衣了。
所谓治疗不是全然无济于事,就是火上加油,只让人愈发觉得挫折。我决定暂停工作,在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前,自己再尝试从胶着状态中走出。
奥德赛的历程赖文学家把它蜕变成神话和传奇的沃土,产生了充满了启示的惊喜,尤利西斯真正经历的自然是史前地理环境的艰苦,大战以后的人世的洪荒,生命摆渡在极端的辛楚。流浪在精神统合失序的疆域,就是走在没有边际的寥海、沙漠、荒原,而寻找镇神收心法式的归乡的历程,纵然性质、规模各有不同,于每一个实际的例子,是的,于每一个人,都是孤寂、荒瘠,又茫然的。
六、季节交换的时候
告别年轻的夫妻,离开村舍后,我们直接上山,向海拔三千米的保护站开去,与摄影队会合。
山路绾转,新开的路面比以前宽,忽上忽下的颠与陡都不减,导陪阿里兼司机,双手掌控方向盘,口中嚼着据说是可以提神保暖的叫作贝利的叶子,一副轻松的样子,身为皇家警员的他身手想必矫捷不凡的。阿里人很纯朴直率,总露着可爱的笑容,身上一件衣服也很是好看,赭黄和赭红条纹的织布,前襟对开,宽松地系上腰带,古老的服装有了现代的潇洒模样,胸前还系出一个包括贝利叶都塞在里头的大兜袋,只是露出膝盖的部分让人觉得有点凉。
迎面皆是绿,就是在秋冬交换的这时。竹丛是翠绿色,苍绿色的松柏挂着浅绿色的苔藓,垂悬着水绿色的透亮的松萝。盆地深处是墨绿色,几处村落散置,屋顶铺满了红辣椒,袅袅升起一两簇白色的炊烟。辽阔的田野则是苍绿色,夏稻早已收割,冬麦正等着鹤至而降福大地以后就能播下种子。望向邈远的天际,灰绿色的远岫飘着如画的流云,衬拥在这些绿色中的雪峰愈见得明净秀丽。
一个急转弯,再加一个急转弯,突有小片平地开展,保护站在望了。
摄影队已整装待发,只等我到。从保护站到藏经窟又有海拔千多米的攀行,车程近两小时,崖底的一段还得徒步。时间花在路上很可惜,队员们觉得不如到了地点以后扎营留宿,车和我可再回保护站。不过三两天而已,只要每天为他们带来新鲜又丰富的食品即可。大家商议一阵也觉得可行,就这么决定了。纪录片专修生们向来都是抢时间争情况的敢死队,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把各种装备放进车厢后,就向藏经窟继续进发。
看来好像总在眼前,左转右转而不能抵达,实际上自然是不近的;一个个黑洞打在峻高的峭壁上,峭壁是脸,洞窟是祈愿的黑眼睛,眼睛望穿千百年,瞳里的虔诚千百年不减。通往启迪的道路是这么地遥长艰难又孤单,是怎样的心与身的意愿,竟把人驱使进绝壁的洞穴,执行历时三年三月三星期又三天的辛苦历程呢?能从自觉而达到升华的人,世界上大约只有一位释迦罢,芸芸众生莫不需要借助这种劳苦筋骨的外在动作才能处理问题的。
峡谷的对面,巍岭的顶端,耸立在迢遥又虚幻的天空中,啊,是的,金阁,如期地出现了;一阵宽松在心中油然而生,如同遥见了久违的老友。
金色的屋檐熠熠在荒瘠的岭岩中,像是矿脉闪出了一簇金源,耸立在绝壁上的寺院,该是一座最接近天庭的人间建筑罢。千多年以前,是谁,如此具有工程学上的魔技,和坚韧的意志,克服不能想象的艰难,在海拔近六千米的峭壁,建立起了这座如梦似幻的华阁呢?
寺院建成时间被断代为至少不晚于第八世纪,主要是根据了一则传说——
据称八世纪不丹的毕耶托那王子聪颖善良文武双全,是父王最中意的继承人,不料他和释迦一样为见识人间虚苦而放弃了荣华富贵,不顾艰辛地跋涉到这座寺院冥修。妖魔知道他一人在此,趁机连番来骚扰。王子日夜与魔搏斗,如果失败,不但他自己会被摧毁,大难也会降临于人民。武功精当的王子奋勇迎战,然而一人怎能抵得过众魔的联攻呢?王子节节败阵退入只有一席之地的金阁顶,全民陷入万分的恐惧中。王子站在顶上向天发出绝望的呐喊,声震宇宙,霎时雷鸣隆隆乌云密涌,天空爆裂开,闪下一把宝剑。王子接剑在手和众魔继续奋战,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后来在万民的期待下继承王位,就是不丹历史上著名的贤政爱民的佗那王了。
工程师和贤明王子,经由二位不凡的人物,神话和现实两次在这里完成了完美的会合。
峭壁下找平地不容易,立基扎营也不容易,第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用去了。第二天突然来了一批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游击队员果真出现了吗?似乎不是,游击队员应是武装的,这些穿牛仔裤的年轻人两手空着,而且一上来就大声吵嚷——游击队员怎会有吵架的工夫呢,原来是一群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急赶来干涉的学生们。
在地学生们的要求是,经卷属于民族资产,必须原封留在窟中,别想动指。
外来者的回应是:让文物自生自灭不如加以维护,何况这终究是要全数交给首都图书馆,没有经济意图,没有携出国境的意思的,清楚写定的条文已经与有关方面签订了。
那么,一位嘴上有细细的胡须,也是双颧红彤彤的学生扬声说,经卷取出后必须交与他们,由他们经手,在他们监督下进行工作。
上课的时间不好好在教室念书,倒来这里找麻烦的!这么想着却不敢乱说话;左派学生都以正义的捍卫者自许,就像七十年代的保钓学生们一样。而出自国族、民族等意识的热情也类同,有必要和外来干预者划清界限势不两立的,曾介入学运的我,懂得学生们的想法,只是不料此时此地经验了身份的对调。
就是普通常识也能明白,十二世纪的文件,或者任何时期的文件,怎能胡乱交给什么人的呢?更还有安全送抵图书馆的承诺,万一缺损了遗失了,不能完成任务,岂不真变成古物盗窃嫌疑犯了吗?常在媒体上看到的文物事件,竟是要让它写实发生在这里吗?
事情必须释明且坚持,免得真闹出事端来。
进步思想不容置疑,怎么说也说不拢,无法达成协议,宝贵的时间不断过去了。某个节眼上有人提议,那么付押金怎么样呢?倒是一个主意。可是,纯洁的左派学生怎会接受金钱的诱惑呢?不要弄恼了他们反而坏事。这么担心的时候,想不到对方自己停住了口舌,表示可以考虑,几个人避至一边,围头举行起临时行动会议来。
金额设在美金五千元,价目并不高,至少可以处理,立刻达成协议;左派学生还是可爱的。这一段的争议总算解决了,接下来还有怎么阻止二位特陪上报的头疼呢。
约定明早交款,但是又有了新要求,必须公开付款,并且将带公关人员来拍摄纪录影片,诉之媒体公证。媒体是不能惹的。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间上已不容耽搁。以后要出事就再说罢,我想情况再糟,绘卷一旦送达图书馆,验收完整,各方面应该都会谅解的罢。
条件一一都接受了,前边提到的额外带来的旅行盘缠全数有了用途。第二天像警探片一样携款依时等候。
早晨过去了,上午过去了,不见人。以前钓运期间晚上不是排话剧就是赶战报,总弄到凌晨,早上是起不来的,激进学生的这种作息并不奇怪;继续等罢。
眼看中午也要过去了,发生了变局吗?日照不长,时间宝贵,何况趁他们不在场,不正是行动的理想时机?既然事情已因押金的因子介入而从政治性转变成经济性,想必一切都好说的了。
队员来前都受过攀岩训练,现在是实践的时候。两人上去,两人在下紧扯住绳索接应,进入窟内后再把器材用具等吊上去。壁画需要仔细存影,图卷包捆后吊下来,再一一送去车厢。分工合作急迫又紧张,要是学生们出现又有新思想新情节,那么就放下工作改去写探险小说罢。
学生没有再现身,想必革命小将们另有了更重要的任务了。日落前图卷都装运完好。
视线浑暗,山路的面相阴沉起来,但是下坡的路已经不能往后退,只有前进和前进。
车外没有路肩,紧接就是陡壁了。底下河水已经变成乌黑色,巨龙一般在峡谷里蜿蜒,龙身撞击着岩壁,发出轰轰的响声。
一个倾斜,一个失去重心,一块岩石滑落,就像那向导一样一失脚,整辆车就会骤然改变方向,奔去郁暗的峡谷。无论曾经怎样费心经营的人物和事物,就会全数消灭不见,从有变成无。人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每一事每一物每一件,无不在每分每秒中,无法挽回地变成为过去。
峡谷幽暗诡异,夜雾如幻似梦地从看不见的底层升起,像勾魂的手臂。来罢,下来罢;那医预科学生在十二楼的楼面徘徊迟疑,努力要摆脱的,是否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进行感到惶然而无法持续的感觉?他是否被这种感觉纠缠到了一种程度,就是落入天井的巨大的恐怖也无法遏止他?一种内在的惶惧,使得他无所选择,只有用外在身体投向那巨大的恐怖,借助后者的能量,以便在一个瞬间,由一个暴烈的撞击,一声巨响,血肉崩裂,获得与世界的均衡而和解?终于铁了心肠的那时,他是否同时也感到了舍弃的舒快呢?他在空中下坠的数秒内,身和心是否都是反而宽敞的?那么,他和苦行僧的行动虽然不一样,所追求的终局效果是否其实相去并不远呢?而那来自深渊的势力,就像前者所执意追求和累积的艰苦,却也正是拯救他的力量?
当向导的妻子木然地坐在车后座,像剪纸一样肃静在郁暗的晚空前,新婚的她骤然失去相爱的人,失去昨夜还暖在身边的身体,她在默默咀嚼的,与之搏斗的,是否也是因骤变而生的比悲伤还更具有摧毁力的慌张和恐惧?在人的所有的感觉中,是否对时间与空间的惶惧才是最可怕的呢?
是的,正在你觉得美满幸福时,灾难可能就伺候在角落,像这辆车一样,每一个下一刻,都可以以数秒时间划过数千米高度的速度,向虚无抛去。
那么,无是什么,有是什么?这随宇宙创始第一天就出现的问题,就算是经过了千古时空,就算是经由多少思想家、宗教家、文学家等追究得怎样地透彻精辟,从未减轻过它一分爪力,到今天依旧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过地紧紧地攫握着的。
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中写一位年轻的沙弥,迷恋金阁寺到癫狂的程度,最后放火烧了它。沙弥非把金阁烧了不可的,他不烧金阁,就得烧自己;要使自己活着,保持着有,没有别的选择,就得让它变成无。小说家设计故事,让人物由摧毁世界而拯救自己,现实生活里却没有笔下人物聪明,倒是把自己摧毁了。三岛裂着肚肠等待背后学生砍下头颅以完成剖腹程序的那瞬间,他感到的是什么?是爱国主义?武士道精神?还是在决定决裂后油然而生的正相反的释然,结局的轻松,无的痛快?在那一瞬间,他是浮动在怎样神秘的经验中,经由庄严或荒谬的仪式,把自己蜕变成神话、传奇?
松棻觉得《金阁寺》写得很好,可是更喜欢谷崎的《春琴操》。
黄昏,日与夜交会,时间隐藏立场,采取中立,把世界推入二元,把美丽或丑陋的选择交在你的手中,寻找慰藉或启动惶恐全由你自己决定。空间只是助长着悬疑和诡谲。三年前那一声震动山谷的喊叫已经化为这时的殷切的呼唤,来罢,下来罢,这里是宁静的所在。
“不用紧张,有我。”阿里安慰大家,从胸兜里拿出叶子放进口里,仍旧光着膝盖,一脉无事的样子。
是的,好在世界是由阿里这样的人,而非小说家、医预科学生,或心理学家担待,而阿里总又能让树叶来拯救。
遥隔峡谷,那边的迢迢天际,或前或后时隐时现,有一块金色的屋顶不舍弃地守望着,指引着对危机的警觉和反应,送来光的承诺。
你们会安全抵达,你们会安全抵达的。
七、如画的山川
湿地面积减少使黑颈鹤食物短缺,引发与人类的生存竞争。繁殖率低,同窝生的幼鹤常互残到仅存一只。幼鸟必须生长快速,如果不在十月前学会飞行,就无法越冬存活。外在和自身的双重原因造成了黑颈鹤的生存危机,变成了几乎活不下去的一级濒危动物。
关于鹤的传说,由保护站的生态科学家们来解释,并不稀奇;因为鸟遇高空气流,昏头打转起来,于是有了妙曼的舞蹈;高冈上唯有一座独立的屋檐,所以选择为地标;而这种鹤的胆子特别小,一定要在空中盘旋老半天,弄清了情况,认为安全了才敢降落,于是就变成了翱翔的美丽景象。至于每年是否一定会在同一天飞来,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径路已经消失,底层也都坍陷,没有人去金顶寺了,保护站人员说。但是这边岭上有观台,往上去只需一个多小时,站内备有马匹。摄影队员们听了都跃跃欲试,自然除我以外。
“你可以走去,”保护站人员好心告诉我,“凡去看鹤,徒步才有福气。”
与金阁竟有了朝夕两相互望的机会,不就已是福气么?文学绘画等常写人与自然相处而共欢,于人类这边,确实如此。
喜马拉雅山脉是亚洲河流的发源地,帕吉卡的群峰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中部河谷地区在初冬的这时仍然葱茏而秀润。溪声潺潺,水雾飘流。留恋在松柏枝丫间的凌晨依旧是梦的世界,自然和人类都未醒。可是很快太阳就从雪冈的背后爬了上来,绵延的阴岭就像节庆一样地一座一座亮起来,你还没察觉的时际,阴郁就已退出了场地了。
夹径是草木禽虫的天地;到处是不落叶的杜鹃;天竹挂着串串樱红的果子;冷天开的番红花抽出娇嫩的水紫色花瓣和橘红色的花蕊;偶然幽幽在树丛中藏着白色的山茶;荼蘼依旧缠绵,这总是倔强地开到花事终了的带刺垂藤花。鸟在枝叶间穿梭,红颈的山椒、青背的山雀,釉亮的乌鸦是国鸟,灰颈白身的鹡鸰、翠绿的绣眼、伯劳和八哥,真像台湾羽鸫的不知名的蓝鸟,苍鶽停在高枝上,白鹭飞在近水边。据说这儿也是金丝猿出没的地方呢。山中没有人类的喧嚣,到处是虫鸟的啁鸣,众声中若是亮出清脆婉转的高音,就是夜莺还留在哪儿呼唱了。
站在斜出的台地上,视线变得遥远又悠长,世界变得辽阔又空旷;大雁排成长长的人字形,在澈亮的蓝空长鸣,领头的一只飞得特别有劲。
据说鹤的到来往往在清晨,见到天空逐渐积累出美丽的云朵,就是造访的前讯,若再传来嘹亮的鸣声,那么凌空而至就是即刻了。
体是雪白色,翼尾的部分从灰渐次转为黑,黑色的脚和颈;白、灰、黑三色明净地变化着层次,顶冠一撮艳红点出耀目的端丽。别去听生态专家的话,还是让我们回到传说吧——听说它们常形成一连数十甚至数百只的队伍,从遥远的晴空长长地迤逦而来,保持着井然的秩序,在高远的蓝底以水墨画的笔触列出人字或V字形——V,不是胜利的字形么?——轻柔地曳动着飞行的姿势,那种景象,啊,只有用壮丽二字才能形容。
接近目标的时候,它们会减低高度,改变队形而周匝盘桓,伸出收着的双脚,高举巨大的双翼,缓缓下降,以天使般的美妙体态和精确的定点能力,着陆人间。
午时日阳正照,宇宙亮堂堂,傲坐海拔六千米,金色的檐顶辉煌。
黄昏时峡谷升出一片反光,把山川映得妩媚剔透,凡是远岫、峰岭、峭壁、谷壑、溪川等等,自然界的全体组成元素都在奇妙的回光里欢欣鼓舞,这时候,只有在壁画里才能见的绚丽灿烂的景观就成了盈目的真实。是的,这是现实和非现实携手运作的时间,两相护持共赴盛举,毕竟要把世界领进传奇。
受到阳光抚照了一天的金顶,这时变成一撮光源,一簇烽火,一朵篝火,庄严又绮丽,萧肃也安慰。就算是最后的一朵火罢,就算是最后一朵火的最后燃烧,就算是黑夜将吞噬大地,全世界都将沦陷或早就沦陷了,也不会放弃对美德的执守,在晦暗中倔然地燃点着。
八、鹤至
保护站内一片沉寂。酥油灯的火苗兀自颤动,熠闪在绘卷上,泛黄的绢布在灯下便发出了人肤一样的莹莹光泽。
多少个世纪过去了,也不见损失精彩。若和中国古典绘画,尤其是文人水墨的高度自律相比,这里颜色可用得真大胆;正黄、朱红、赭红、翠绿、碧蓝、艳紫,都是纯粹而强烈的原色。而且也不管呈现上要收敛——丰腴的肉体,妖窕的眉目,夸张的身姿,挑逗的动作,公然的性行为,都是明陈了欲望,坦白地宣露感觉,享用着感官的感受。
设想画者是如何跋涉到峻壁的所在,如何攀入暗到不见五指的荒凉的洞窟里,天地间只有一个人,身边只有一盏灯,日日夜夜只是画着又画着,是怎样凛然的决心和坚持,驱使他这样辛苦地执行工作呢?把痴想和欲望全部画出来,用热情甚至于纵情的风格来追求性灵的宁静空净,从繁华到肃穆、喧嚣到安静、放肆到谦卑、执着到舍弃,从有到无、实到空,用入世的手法来达到出世的目的,这荒瘠的洞穴岂不是变成了善恶决斗的场地,而一场接一场在肃穆中进行的岂不都是喧腾的血战?
每笔每色底下都埋伏着色相和欲望,处处皆是诱惑和陷阱。古典中国画家的课业执行在下笔前,修身养性寓情的功夫事先把堕落的因子一一去除,险局一一化解,落笔往往已是清明景象,这里却是把世界的建构全体都列出,战斗的时态却是此刻而当下的;如果文人画争取淡淡的境界,这里则是行动的疆域,唯一的武器是对自己的信任,对人性的肯定,而一个失误,于中国艺术家莫非是退隐遁逸,这里却是失身堕入深渊,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仓央嘉措不就是个例子吗?据说成为六世达赖喇嘛以后的他放纵依旧,结果不到二十五岁就在赴康熙皇帝邀请的路上被暗杀了。不过也有人说,实在发生的却是,当他明白自己身处警危,且将祸及他人时,索性就选择了半途自行消失,后来成为喜马拉雅山、峨眉山、五台山、甘肃、青海等地讲经解法无比动人的流浪僧人,皈化了无数人众,到底是完满圆寂而终的。
藏画里常有曼陀罗的圆形,全图只有一个圆,或是画面的某处有个或几个圆,把圆形经营得这么透彻,是其他艺术中少见的。曼陀罗圆代表了内外的完整宇宙,隐喻了“万象森列”“圆融有序”“轮圆具足”等。把时空及生命的各种元素和现象,把数不清的思想和幻想,智慧和秘密,数不清的祈愿和痴梦,都罗列在这里,凝聚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建构,如果枯木竹石是中国文人画的极致境界,繁华美艳的曼陀罗就是藏教艺术中的完满图像了,而依持曼陀罗专心修炼,融通的终结则可以期待。
但是这圆看久了也真有点像迷魂阵呢。你看那一格格缠接的势力不也是峻岭峡谷,回旋的图形不也是走不出的迷宫,危机四伏的阵地?不是有很多人认为曼陀罗能开启幻径,用它来进行冥想灵动等神秘的活动吗?镇神和失魂,天堂和地狱,堕落升华同时可能,这二元对立的现象似乎总要出现在藏画中;莲花生、护法神、罗汉等的造型不是可爱又可怕,迷人又吓人?而《法华经》里记录的佛说法时自天落下的曼陀罗花,莫非也有类似的性能?同一名称的漏斗型大花,从正面看,如火焰的花瓣舞旋成圆,是宗教上的圣花,也是从叶、茎、花到果实全都含毒的植物,具有松弛肌肉、舒缓神经、忘忧止痛等疗效——据说精于麻醉的三国华佗所制的“麻沸散”里就有它。然而同时它也能使人昏眩迷幻,丧失神志,步入险境。
夜深,内外一片寂静,人类已经歇息,受危害的生物也各自在温暖的窝里放心安眠,你可以听见窗外风吹过,檐下铜铃一阵响,祈愿的幡帛扑扑地掀打;树叶颤抖;枝干折地;石子滚下陡坡;河水潺潺穿流过峡谷,向各属的国度赶去。白日的活动在这时变成细细的声响、轻轻的骚动、暗暗的欢畅。众声中要是你听见一个婉转又清亮的高音响起,那就是夜莺——还是金丝猿?——又在哪儿唱歌了。
有人来访。
我连忙站起来,披上一件衣,请对方坐下,递过一杯水。
他接过水;是自愿来的么?
奇怪的问题,自然是自愿的。
那么为什么要去怀疑呢?他说。
怀疑什么?不明白。
如果一则传说已经以完整的形式等待着你,就无须再追究了。
可是,难道情节不都是虚拟的,不都是勉强的凑合?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信任它,它就能发生你需要的作用。
怎样的作用?难道可以用来应付,用来抵挡吗?
是的,可以的,他说,如果你安心地迎接它。
怎么个安心法?现实才是扎实和实际的。我说。
别小看传说的力量,是传说,不是现实,能对付现实。他说。
这样的吗?我说。
不相信?他说。
不相信。
可是,你不就正在做这件事么?他笑起来。
啊,这样的?
人间的错失和欠缺,由传说来弥补罢。他说。
他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浅色短袖衬衫、凉爽的棉质长裤,正是台北七八月的男子的夏服。
请留步,我说。
我会再来的,他笑着回答。
绘卷都已留影,编目的工作也完成,包装齐整后,就能送去首都图书馆了。这件事到底是平安完成,真令人松了口气。
黄昏下起了雨,细细绵绵的,看着轻柔又抒情,据说本地人认为冬日落雨是福气,却令过客忧心;会影响鹤来么?上次不就因为下雨而见不着,这回又要错过了不成?
雨持续地下着,没有止的样子,工作人员三两蹲在廊上抽烟,庭院里禽兽们缩在遮檐下,蓬松着毛羽,呆呆望着不停的雨,有的已经把头歪到翅下,打起瞌睡了。
绵绵的小雨,像爱人的倾诉,欲说还休,不说的时候和说不出的时候说得更多更细,只望你心里慢慢忖度,默默地欢喜。持续到黄昏,天色都暗了,都晚了,还要磨蹭下去,依依流连不愿止。
窸窸窣窣的,落在屋顶和屋檐上,落在院子里、树林中,落在夜合的花瓣和沉睡的鸟羽上,落在记忆的册页——
台北的夏日。夹道的木棉。温州街的木屋。栉比的青瓦。瓦上的阳光。水圳从木麻黄的根底淙淙流过。
天庭的野草。贴墙的相思。后门的菩提树。春日第一朵花——是侧门边的灌木芙蓉罢。风撮弄过油加利。桫椤展叶成伞成扇,摇曳出一整座的夏影。阴凉的走廊。廊上的窗光。没有人的大厅。门开着的研究室。唱机在室内兀自旋转,旋转出三十三又二分之一转的细诉的句子——It was many and many a year ago in a kingdom by the sea.——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没有人知道的一个国度。
第一次的见面,第一次的携手,第一次的相拥,第一次的争执与和解,第一次的分别和重会,第一次的神伤和欢喜。
窸窸窣窣地落在静静的河水里,叠颈而眠的渊谷里,落向层层依偎的冈岭,温柔起伏的峦岫,和痴痴地等待着的金色的屋檐上——
梦者果然如约再访。
怎么办?我说,又要看不到了吗?
别担心,他说。
别担心,明天会是个好天的,他说。
只是微笑,用手持着下巴,静静地坐着,不再说什么。
多么熟悉的姿势——
消失前他抬起头。
他抬起头,转过身——
多么熟悉的容颜——让册页中的人物一一走过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亲近的和疏远的,诚实的和虚假的,衷心的和欺凌出卖的——
有谁,会前来梦中相会且陪伴?是谁,会递来叫人安心的消息,跟你说,放心,我跟你是在一起的呢。
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只有这样一个人。
啊,是谁,还有谁,是松棻呢。
人都该在爱还是爱的时节爱过,不是么?
很多任性、浪费,很多怀疑和惶惧,很多的错失、懊悔、遗憾、歉疚,很多很多的愚蠢、荒唐、混乱,都不用去担心去追究去尝试挽救的——你可以原谅你自己,让一切由传奇来承担罢;明天会是个好天呢。
明天,太阳会再升起,山岭又像节日一样一座一座地亮了,天地一片清朗,辽阔的天空将响起一连串的鸣声如同远战归乡的号角,传说中的鹤群必将飞越千古的时空,盎然光临辉煌的殿宇,绕金顶三匝,再一次完成现实与神话的完美结合。山谷下的人民将举行盛大的庆典,冬麦将撒下种子,民主的一票投下让第一个共和国建立。你抬头仰望,就像在每一个不同的历史时空等待着的人们,也会发出欢欣的叹息。
原载《印刻文学生活志》第6卷第11期,
总号83期,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