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合作社新装的落地窗照进来,在玻璃茶几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三姑六婆们今年特意选在这里开茶会,说是要“沾沾现代化的光”。
新买的茶几光可鉴人,倒映着她们精心烫染的卷发和艳丽的衣裳,倒显得我这个穿着合作社制服的东道主格格不入。
茶盘里摆着从城里带回的奶油瓜子,包装袋上烫金的“进口原料”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二婶用她那副新换的假牙磕着瓜子,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像极了合作社那台老式打印机工作的声响。
“二十八啦!”她突然提高音量,吓得正在倒茶的小王手一抖,茶水溅在了年度报表上,“我娘家侄子刚离,有个三岁娃不碍事。”
她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径直戳向报表上的盈利数字,指甲边缘还沾着剥瓜子时留下的奶油渍。
六婆见状,立刻从绣着牡丹花的布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镇中学老师,有编制!”她得意地宣布,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勋。
照片边缘还粘着超市小票,我瞥见上面“冲印费8元”的字样,还有打印时间——居然是昨天下午。
这让我突然想起明川昨天用合作社打印机给我打的财务报表,纸角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记录着我们这一年来为村里创造的实实在在的效益。
茶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三姑六婆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争食的麻雀。
“张家那小子在县城买了房...”“李家儿子刚提了副科...”她们如数家珍地盘点着适龄男青年的“条件”,却没人问一句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我盯着茶几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我茶杯旁放了一叠相亲对象的资料,最上面那张还印着二维码,扫出来居然是那人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单。
合作社的空调呼呼地吹着,却驱不散满屋子的脂粉味和瓜子香。
六婆又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我去庙里求的姻缘符...”
话音未落,爷爷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两瓶冰镇啤酒,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滴在瓷砖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三姑六婆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活像一群被突然定格的木偶。
“各位辛苦了,”爷爷把啤酒往茶几上一放,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孙女的事,不劳费心。”
他的目光扫过那叠相亲资料,最后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狡黠,“合作社下午还有个重要客户要接待,是吧?”
我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趁机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茶会。
关门时,我听见爷爷在里头爽朗地笑道:“来来来,尝尝我新酿的杨梅酒...”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推辞声。
走廊上,明川正抱着一摞文件走来,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了然地笑了笑,递过一份标着“有机茶油出口合同”的文件:“马来西亚的客户提前到了,要不要一起去见见?”
我接过文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温度让我想起昨天那张带着体温的财务报表。
三姑六婆们的声音从会议室隐约传来,突然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
爷爷蹲在合作社后院的葡萄架下,面前摆着三坛开了封的绍兴黄酒。
酒香混着葡萄的酸甜,在初秋的晚风里飘散开来。
我站在办公室窗前,透过新装的钢化玻璃,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颤动,像一丛倔强的芦苇。
三姑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隔壁村养猪大户说了,愿意出两头种猪当彩礼!那可是纯种约克夏,一头能配二十头母猪哩!”
“砰——”
一声脆响惊得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爷爷的青花碗在水泥地上炸得粉碎,瓷片四溅。
一块锋利的碎片划过空气,正好打在合作社新买的智能温控仪上,吓得显示屏疯狂闪烁红光,温度数字在25℃和30℃之间来回跳动,像极了爷爷此刻暴怒的情绪。
“我养大的凤凰,能配土鸡?!”
爷爷的吼声震得香案上的招财猫摆件直晃,猫脖子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
那只招财猫是去年合作社盈利时我给他买的,举着的右爪上还沾着些香灰。
他踉踉跄跄地冲进里屋,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棵倔强的老松。
片刻后,他抱着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出来了——就是那个装过染发膏,后来又装过无人机零件的铁盒。
盒盖上的“光明牌”字样已经磨得几乎看不见了。
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哗啦”一声倒出一堆泛黄的奖状和剪报。
“看看!都给我好好看看!”他抓起一张最醒目的,“我孙女是县里第一个女电商,市里发的奖状!”那张奖状上烫金的字有些褪色了,但“三八红旗手”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
奖状上我的照片被茶水渍晕染开,正好盖住了“集体”两个字,只剩下“先进个人”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三姑六婆们面面相觑。
二婶的假牙不自觉地掉了下来,被她手忙脚乱地塞回去。
六婆手里还捏着那张镇中学老师的照片,此刻却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爷爷又倒了一碗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碗里晃荡,映着他通红的脸。
“你们知道她为了合作社,熬了多少夜?”酒碗重重顿在石桌上,“那些城里来的老板,开始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醉意,几分骄傲,“现在呢?现在他们都得管她叫陈总...”
晚风吹过葡萄架,叶子沙沙作响。
我站在窗前,突然发现爷爷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经有些佝偻了。
那个曾经能用一根扁担挑起两百斤稻谷的汉子,如今连站直都有些吃力。
但他的声音依然洪亮,像一口历经百年却依然清脆的老钟。
三姑六婆们灰溜溜地走了,连那包没吃完的进口奶油瓜子都忘了拿。
爷爷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就着月光又倒了一碗酒。
我走过去,看见铁盒里还躺着一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单人照,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2003年6月。
“丫头,”爷爷突然开口,酒气混着茶油的香气扑面而来,“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教你打算盘?”
我点点头。
那时候他总说,算盘珠子要拨得响,人生才能过得响。
“现在啊,”他仰头喝干最后一口酒,“你的算盘,比爷爷的响多了。”
那些碎瓷片还散落在地上,每一片都映着天上的星星,像无数个小小的月亮。
明川家的老宅子藏在县城最老的一条巷子里,青砖黛瓦的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辣椒串。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他母亲正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账簿。
老式算盘的檀木珠子在她指间噼啪作响,声音清脆得像在数落谁的罪过。
“妈,我带小陈来了。”明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小时候做错事时那样。
他母亲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先在我脸上停留了三秒,又在我和明川之间来回扫视。
她手里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住,最后一颗珠子悬在半空,要落不落。
“女大男三岁,”她突然把算盘一抖,珠子全部归零,发出哗啦一声响,“按老话叫'女大男衰'。”
她的圆珠笔在台历上画着圈,笔尖戳破了好几个日期,“你属鼠他属兔,子卯相刑。”
台历上印着生肖运势图,她画的红圈正好把“忌婚嫁”三个字圈了起来。
院子里的石榴树突然沙沙作响,掉下几个青涩的小果子,砸在石桌上咚咚响。
明川默默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计算器APP。
“妈,合作社去年增收38万,”他的声音很平静,“按这个增长率,明年就能...”
他母亲突然用算盘挡住手机屏幕,檀木珠子在阳光下泛着红光,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
“感情账不是这么算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算盘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城墙。
我注意到石桌上还摊着一本老黄历,书页已经泛黄卷边,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各种记号。
旁边摆着个相框,里面是明川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老式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支钢笔,和明川现在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明川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伸手想碰那本黄历,却被他母亲一把按住。
两人僵持间,一颗熟透的石榴突然从树上坠落,“啪”地砸在算盘上,鲜红的汁液溅在账本上,像一摊触目惊心的血。
“妈,”明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您还记得爸走之前说什么吗?”
他指向那张照片,“他说要让我找个能一起看财务报表的媳妇。”
他母亲的手突然松开了。
一颗算盘珠子弹了出来,滚到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发现珠子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川”字——这大概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珠子在我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某种无声的认可。
风又起了,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算着一笔新账。
他母亲终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账本湿了,”她突然说,“得重算。”
但她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像是那摊石榴汁,终于融化了某些固执的偏见。
冬至那天的晨霜特别重,合作社的玻璃窗上结满了冰花。
爷爷起了个大早,蹲在灶台前用丝瓜瓤反复擦拭那个染发膏铁盒。
铁盒表面的划痕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那些岁月留下的印记反而让这个老物件显得更加珍贵。
“丫头,过来。”爷爷神秘兮兮地招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小心翼翼地铺在铁盒底部——那是母亲当年从深圳寄来的汇款单复印件,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拿给那老婆子看。”他又往盒里放了颗饱满的有机茶籽,茶籽油亮的外壳在铁盒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告诉她,这是我孙女的嫁妆。”
我捧着铁盒去找明川母亲时,她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银粉。
见我来了,她下意识地擦了擦手,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铁盒上。
“阿姨,这是...”我刚开口,她突然接过铁盒,动作之快差点打翻盒盖。
就在她指尖触到铁盒的瞬间,桌上的算盘突然“哗啦”一声散了架,檀木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我们同时蹲下去捡。
最远的那颗珠子一路滚到了堂屋的供桌前——那里摆着明川父亲的遗像。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印有“农技站”字样的工作服,胸前别着支钢笔。
我定睛一看,那支笔和明川现在用的那支英雄钢笔一模一样,连笔夹上的小划痕都如出一辙。
明川母亲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打开铁盒。
当她的手指触到那颗茶籽时,我分明看见她的眼角闪动着什么。
春节联欢会那天,合作社张灯结彩。
姑娘们穿着统一的红毛衣,表演自编的《新嫁娘歌》。
歌词里唱着“不要彩礼要真心”,惹得台下的老人们直摇头。
爷爷坐在前排,喝得满面红光,手里还攥着那个铁盒。
当主持人宣布抽奖环节时,爷爷突然跳上台抢过话筒。
“现在结婚兴算这个!”他洪亮的声音震得音响嗡嗡响。
在全场惊讶的目光中,他掏出智能手机,点开支付宝,“叮”的一声清脆的到账提示音通过话筒响彻全场:“我给孙女婿发红包,不用看属相!”
台下哄堂大笑。
明川母亲坐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铁盒。
当爷爷在台上喊出“百年好合”时,我分明看见她笑着抹了抹眼角。
铁盒不知何时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她膝头——除了那颗茶籽和汇款单,还有张我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给油茶树苗浇水,身后是刚刚通电的村庄,满天星光与新架设的电线交织成网,像极了命运的安排。
明川悄悄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指尖还带着钢笔磨出的茧。
台下掌声雷动,我看到三姑六婆们不情不愿地跟着鼓掌,二婶的假牙都快笑掉了。
爷爷在台上高举着手机,屏幕上的电子红包闪闪发亮,照亮了他满脸的皱纹。
散场时,明川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她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
“这是我婆婆传给我的,”她的声音很轻,“现在给你了。”
银镯内侧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小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我这才明白,原来铁盒里的东西,从来就不只是嫁妆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