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的窗帘半开着,四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矩形。
我的孕检报告就落在这片光里,像一片过早凋零的秋叶。
我盯着“妊娠糖尿病”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它们张牙舞爪地趴在纸面上,仿佛在嘲笑我这个一向健康的身体。
明川的钢笔悬在病历本上方,笔尖凝聚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成一片蓝黑色的湖。
他的眉头皱得那么紧,我都能看见他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
这个平日里面对再复杂的实验数据都能从容不迫的农技员,此刻却因为一张薄薄的化验单而手足无措。
“辞职报告批下来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用拇指摩挲着平板电脑的边缘,那上面贴着我们去年在油茶花开的季节拍的合照。
屏幕亮起,显示着他精心制作的《陪护日程表》,表格里精确到分钟的胰岛素注射提醒,和他曾经记录的油茶生长周期一样严谨到近乎苛刻。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时,金属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川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盒——正是当年装染发膏那个,现在已经被他改装得面目全非。
盒盖上的“光明牌”字样还依稀可辨,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各色血糖试纸,按照日期和时间排列得像色谱分析样本。
我注意到最上面那张试纸上还写着“早餐后2小时”,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
“疼吗?”护士扎针时,明川突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
他的掌心湿漉漉的,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牵手时,也是在医院——那是我带他去看被冻坏的油茶树苗。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又立刻松开,像是怕弄疼我。
采血结束后,明川变魔术似的从铁盒底层掏出块黑巧克力。
“问过医生了,这个血糖指数低。”他剥开包装纸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拆什么精密仪器。
巧克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就像他此刻注视我的眼神。
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花瓣被风吹进来,落在我的病床上。
明川捡起一片,夹进了铁盒里。“等宝宝出生了,我要告诉她,妈妈怀孕的时候,外面的花开得有多好。”
他说这话时,阳光正好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温暖的轮廓。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他第一次带着无人机来帮我们测绘油茶林。
那时的他,还是个会因为操作失误而脸红的毛头小子。
如今,这个曾经连表白都要先查《恋爱心理学》的书呆子,却为了我和未出世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辞去了奋斗多年的事业。
护士来查房时,看见明川正在本子上记录我的血糖值。
“您先生真细心,”她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孕期记录做得像实验报告。”
明川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平板电脑的蓝光,遮住了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夕阳西下时,明川帮我调整病床的角度。
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铁盒的一角,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装过染发膏、无人机零件、合作社账本的小铁盒,如今又承载了新的使命。
病房的自动门“叮”的一声滑开时,走廊上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老人粗重的喘息声。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在门口蠕动,活像只受了伤的动物。
“爷爷?”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编织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从里面钻出个灰头土脸的老头。
爷爷的棉帽歪在一边,花白的眉毛上沾着泥点子,活像棵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老茶树,根须上还带着泥土。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粗陶罐,罐口用红布扎着,已经被渗出的蛋液浸成了暗红色。
“坐三轮来的,比救护车还快!”爷爷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他拍打着藏青色棉裤上的黄土,那些细碎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像一群受惊的小飞虫。
“路上颠得厉害,碎了两三个。”他心疼地揭开红布,一股浓郁的土腥味立刻充满了病房。
陶罐里整整齐齐码着四十个土鸡蛋,每个都用铅笔标着日期。
最底下那个写着“惊蛰”,蛋壳上还沾着几根稻草。
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这是开春后第一窝蛋,营养最好。”他边说边从编织袋里掏出个小煤油炉,熟练地架在窗台上。
不锈钢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时,爷爷的白发在蒸汽中摇晃。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雪花扑在玻璃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当年你爸出生时...”爷爷往锅里打着鸡蛋,蛋黄金灿灿的,在沸水中绽开成向日葵的形状,
“接生婆还是我牵驴去请的。那畜生半路撂蹶子,把我摔进了沟里。”
蛋黄在沸水中轻轻颤动,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爷爷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揭开层层油纸,里面是块已经发黄的麦芽糖,依稀能看出是个元宝的形状。
“从灶王爷像前偷拿的,”他压低声音说,眼睛却瞟向门口,生怕被护士发现,“神仙吃剩的甜头,最养人。”
我咬了一小口麦芽糖,甜得发齁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
爷爷趁机把剩下的塞进我枕头底下,动作快得像变戏法。
“藏好了,别让那些穿白大褂的瞧见。”他眨眨眼,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路上的风霜。
护士来查房时,爷爷正蹲在墙角啃冷馒头。
看见护士进来,他慌忙把馒头藏到身后,却忘了擦掉胡子上沾的馒头屑。
“老人家,您是怎么来的?”护士皱眉看着地上的编织袋和煤油炉。
爷爷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坐专车来的!”
他没说谎,那辆三轮车确实是专门拉客的,只是没提路上爆了三次胎。
夜深了,爷爷蜷在陪护椅上打盹,怀里还抱着那个空陶罐。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轻轻给他盖上外套,发现他解放鞋的鞋底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厚厚的毛袜——那是我去年给他织的,现在已经磨得起了球。
第二天一早,护士长板着脸来没收煤油炉。
爷爷护着炉子不撒手:“这炉子跟我三十年,比你们医院的消毒柜还干净!”
争执间,他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车票,上面印着“全程80公里”。
护士长捡起来看了看,突然红了眼眶,转身走了,再没提没收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爷爷天没亮就出发,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小时才搭上三轮车。
八十里的山路,他抱着装满鸡蛋的陶罐,一刻都没松手。
产房外的电子屏突然亮起刺眼的蓝光,与明川手机上的邮件提示音同时抵达。
欧盟有机认证的邮件标题在屏幕上跳动,而几乎就在同一秒,一声嘹亮的啼哭穿透了产房厚重的隔音门。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我们紧绷了九个月的神经。
明川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后颈上沁出的汗珠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
他掏出那个改装过的染发膏铁盒,金属表面反射着产房门口的应急灯,映得他脸色发红。
“羊水样本...”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说话,“要分析有机成分...”
助产士抱着个皱巴巴的小肉团走出来时,明川的铁盒差点脱手。
新生儿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沾着胎脂,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助产士笑着说:“六斤八两,健康得很。”明川却盯着铁盒里刚采集的羊水发呆,那透明的液体在盒底微微晃动,映着他通红的眼眶。
走廊另一端,爷爷的解放鞋在地板上蹭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他像头困兽般来回踱步,鞋底粘着的消毒液标签已经磨得卷边。
突然,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那绸布的颜色褪得厉害,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拿着。”爷爷颤抖着解开红绸,露出本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
书页间夹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印着“出生证明”几个褪色的铅字,日期是1962年12月。
“你爹出生证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塞进襁褓,新生儿的小脚丫正好踩在“接生注意事项”那一页,“现在传给我重孙女当出生礼。”
明川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碰触婴儿的脸颊,指尖在碰到皮肤的瞬间又缩了回来,像是怕碰坏什么珍宝。
“欧盟认证通过了,”他声音哽咽,“和咱们女儿同一天...”话没说完,一滴眼泪砸在铁盒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
爷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走廊的声控灯全亮了。
“好!好!”他拍着大腿,解放鞋上的消毒液标签终于脱落,“咱们家双喜临门!”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袋,倒出几颗油茶籽,放进明川的铁盒里,“这是新改良的种子,等丫头长大了,正好能赶上结果。”
护士推着我出来时,明川还站在原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捧着铁盒,像个捧着圣物的信徒。
爷爷凑过去看新生儿,他的老花镜反射着医院的灯光,镜片上晃动着两个小小的光点,像是遥远的星星。
“眼睛像你,”明川轻声说,“鼻子像我。”
他的手指轻轻描画着婴儿的五官,像是在记录一组珍贵的数据。
铁盒里的油茶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祝福。
走廊的电子屏还在闪烁,欧盟认证的邮件和新生儿的出生信息并排显示。
爷爷掏出老式翻盖手机,对着屏幕拍了张照,嘴里念叨着:“得烧给你奶奶看看...”
他的拇指在按键上笨拙地按着,手机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脆。
满月酒的鞭炮屑还飘在祠堂的天井里,欧盟认证书和女儿的足印并排挂在祖宗牌位旁。
羊皮纸证书上的烫金徽章和朱砂拓印的小脚丫相映成趣,一个庄重,一个鲜活。
明川蹲在供桌旁调试他最新改装的温奶器——那个染发膏铁盒现在装着恒温装置,通电时陈年的划痕会泛起柔和的暖光,像是岁月在轻轻呼吸。
“看好了,小祖宗。”爷爷抱着曾孙女站在油茶树前,枯瘦的手指捏着新发的穗条。
婴儿的小肉手在空中乱抓,突然一把攥住了嫩绿的枝条,那姿势竟和我六岁第一次握笔时一模一样。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祖孙三代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时光在树影间流转。
深夜哄睡时,女儿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
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茶油香——明川坚持要用合作社的有机茶油给她做抚触。
我轻轻掰开她的小拳头,发现掌心还粘着一小段油茶穗条,嫩芽已经被她攥得渗出汁液。
温奶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铁盒底层,发现里面藏着的新秘密:妊娠糖尿病的血糖记录被折成小方块,欧盟检测报告复印件边缘还带着打印机余温,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三轮车票。
票根上的日期被汗水晕染,但“县妇幼保健院”六个字依然清晰可辨,背面还有爷爷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丫头要生了,快!”
窗外的油茶树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生产那天,爷爷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柴油味。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三轮车发动机的味道。
铁盒温奶器突然“叮”地一声轻响,惊醒了摇篮里的女儿。
她撇撇嘴刚要哭,我赶紧把沾着茶油香的手指塞进她手心。
小家伙立刻安静下来,就像当年抓住油茶穗条那样,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指。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照在铁盒内部。
我这才发现盒盖上多了一行小字,是明川工整的笔迹:“2013.12.24,双生礼。”
日期下面画着个简易的基因图谱,旁边是女儿的足印,墨迹还未干透。
铁盒的铰链处夹着半片油茶叶,嫩绿的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是某种生命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