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保加利亚人斯特凡·尼科洛夫和雷蒙德在他的“创客空间”里进行了一番“友好”而“富有建设性”的“磋商”,雷蒙德从前者嘴中撬出了两条信息,第一条信息自然事关委托人亚历山大·哈灵顿的儿子——根据斯特凡的说法,他们“多瑙之手”在芝加哥城里有很多“据点”,为了规避风险,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那孩子转移到别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哪怕斯特凡告诉了雷蒙德最新的羁押地址,等雷蒙德赶到,那孩子没准儿已经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也说不定。
而第二条信息,对雷蒙德来说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信息:根据斯特凡的说法,他们奉命抓走亚历山大的孩子并不是为了逼亚历山大就范,亚历山大所谓的“有人要求他下周一早晨八点将反洗钱系统关闭五分钟”的说法根本不是事实。
真正的事实是,亚历山大早在一年以前就已经和多瑙之手建立了“合作关系”,也就是说,他每周都会关闭反洗钱系统五分钟,这一年以来每周都会重复这一项工作,这意味着时至今日,他已经为多瑙之手清洗了几个亿的黑钱。
这个流程一直运转的很顺利,一直到上周发生了变故——多瑙之手发现亚历山大的小手不是很干净,除了组织按照约定付给他的分成和佣金,这小子还时不时地会在账户里“揩油”,每周偷一点,每周偷一点儿,一年下来,亚历山大已经从多瑙之手的账户里偷出来了一笔数额非常可观的资金。
而这些东欧人显然是不会对这件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派了斯特凡等人找亚历山大讨要说法,换句话说就是要求亚历山大交出他“揩走”的钱,只要他把钱交出来,这件“琐事”就可以翻篇儿,他们可以“既往不咎”,毕竟亚历山大手中的这条洗钱渠道既安全又便捷,这伙东欧人也舍不得就这么画上句号。
而亚历山大也是咬死了这一点,觉得多瑙之手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可以代替他的人,他先是否认了自己从账户里偷了钱的事实,然后又扬言说要“终止生意”,之后,他雇了芝加哥的安保公司来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开始刻意躲避多瑙之手派来的“办事员”。
这才会发生多瑙之手绑架了他儿子的事情。
“——嗯,我得承认,被欺骗的感觉很不好受。”坐在车里的雷蒙德对身旁的安琪拉说道,“我想你应该也能明白,做我们这一行的,并不总是能够百分之百了解委托人的背景,哪怕我们现在还拥有维姬那无可匹敌的背调能力,但个体的人类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我们根本没办法在谈生意之前完全摸透此人的来意。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安琪拉,有的人来找我们,是因为他们走投无路了;有的人来找我们,是因为看中了我们的声誉和效率;有的人来找我们,单纯是想要挑战我们的地位——当然,也有像亚历山大这样的笨蛋,觉得他可以利用我们为他摆平麻烦。”
“那您还会帮他营救他的儿子吗?”
“当然,毕竟这是委托的内容,作为客户,他可以满口谎言,但我说到就要做到,这事关我们在道上的信誉。”雷蒙德顿了顿,咧嘴坏笑道,“当然,我不会如他所愿地帮他解决这些多瑙之手的成员,毕竟我和他们无仇无怨,如果亚历山大最终被他们给‘咔嚓’了,那也只能是他自己活该。
此外,我虽然会把他的儿子从多瑙之手那里带回来,但他别想简简单单地把他儿子从我手里带走——得加钱,作为哄骗我们的代价。相对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小的代价了。”
安琪拉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奇道:“可如果他不给钱呢?毕竟他已经欠了多瑙之手很多钱了。”
“我能怎么说呢,安琪拉,这里是芝加哥,当我出面去讨要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人情债或者是欠款的时候,他不能不给。否则我能有无数种办法从他身上挤出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然后任他自生自灭。”雷蒙德顿了顿,然后对安琪拉露出笑容,“当‘市长’也有好处不是吗?”
安琪拉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她又把嘴闭上了,方才想说出口的话又被她给无声无息地咽进了肚子里。但是雷蒙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清道夫”的阅历和经验赋予了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由于他前世可是一名警察,如果这点儿神态上的变化都注意不到,那他上辈子白活了。
“我注意到你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趁维姬还没回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
见雷蒙德看穿了她的内心,安琪拉有些紧张:“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先生。”
“所以你现在就打算对我有所隐瞒了?我都不敢想象再过十年你会干出什么事情,也许会和联调局的条子们合作抓捕我吧?”
虽然这番话都是雷蒙德笑着说出口的,可安琪拉感受到的却是深入肺腑的恐惧,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雷蒙德拷问斯特凡的场面后,金发女孩儿对雷蒙德是又敬畏又害怕,至少在此时此刻,后者的占比可能更多一些……
于是她连忙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只是觉得那些话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才没有说出口……”
“就当打发时间了,说吧,你哪里有顾虑?”
“——我刚才还以为您真的会拿着油锯朝他的胳膊砍下去……甚至以为您会杀了他……”安琪拉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雷蒙德甚至得伸着脖子,探着耳朵去听才能听见。
“事实上,如果他不告诉我有用的信息,我会这么做的。”雷蒙德直戳了当地说道,“你看,我不想欺骗你,但是我早就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坏蛋,还是非常纯粹的那种。而正因为我是坏蛋,所以我会做很多坏事,我会用铁丝剪剪掉某人的手指,我也会用油锯切下某人的胳膊,我会让某人吃枪子儿,送他们去见上帝,也会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我就是我,安琪拉,我不介意把我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你看,因为我表里如一。
如果你害怕我,这很正常,这个地方很少有人不害怕我的,这就是这一切的目的所在,安琪拉,一旦他们不害怕我了,事情很快就会往坏的方向发展。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道理清晰明了,哪怕是十岁孩子也能理解:地下世界没有法律,没有规则,所以实现统治的方式多种多样,面对不同的人群,也要用不同的手段。
对于那些纯粹喜欢钱的人而言,只要能带着他们一起赚钱致富,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对于那些喜欢传统的老派人物而言,只要尊重对方,对方就会尊重你;对于那些重视名望或者声誉的人来说,你也要有相当的名誉和声望才行——而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地下世界的底层人物,那些街头小子、赌场混混来说,播撒恐惧才是最简单粗暴地对待方式。
科伦布斯兄弟没有时间为这些人量身定制一套方案以取得他们的支持,也不屑于这样做,但在地下世界中,这些人又占据了“大多数”,他们无脑、他们跟风、他们听风就是雨,如果你用文明的方式对待他们,他们会觉得你好欺负,如果你使用暴力,这些人又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就意味着只有一条路能走——恐惧。
如果让大多数人觉得科伦布斯兄弟“不好惹”,如果让大多数人都觉得惹到了他们就像是踢到了铁板,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的话,一切就会变得简单明了。
但是这种近似于“威权”的体制也有着弊端,那就是基础结构的稳定性会大打折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爱尔兰红手帮和布里奇波特社区目前的乱象就是很好的体现。
“抱歉,先生,我不该说刚才的那些话,那很蠢。”
“如果是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确实会觉得很蠢,但是你不一样,安琪拉,你才刚刚涉足这个世界,而且你还小,无论你现在会萌生怎样的问题,我都不觉得奇怪。”雷蒙德很有耐心地向安琪拉解释道,“你只是在用自己的双眼重新丈量这个你之前未曾发觉的世界,这算不得什么。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那个时候我恐怕比你还要蠢。”
“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为什么你会从事这一职业?”
“简单,一开始是为了活命,不这么做不行,就和现在的你一样,之后纯粹是为了赚钱,这是唯一的一条还能走得通的路子,”雷蒙德回答,“想象一下,安琪拉,就拿你来打比方,假如你没有遇到我,你还在流浪,你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
“好吧,那换一种情景,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假如你们家里的变故只是一场梦,你一觉醒来,发现你还住在原先的房子里,过着原先的生活,你能一眼看到你的未来吗?”
“呃……”
这个问题把安琪拉问到了,要知道她才十岁,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独立思考自己的未来,更何况在遇到雷蒙德之前,她一直在做“小流浪汉”,那时摆在她眼前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活过今天,看到明天的太阳”,至于十多年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她根本无暇顾及。
“这个问题对你有些超纲了是吧?没关系,我不怪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考虑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雷蒙德顿了顿,“但是我能看到你的未来,安琪拉,如果你的母亲没有生病,你的父亲没有被裁员的话,你也许能顺利从社区大学里毕业,然后去当个维修工、送货司机或者是别的什么低薪工作。
你每天都会为了账单发愁,早中晚打上三份工,回到家就要累成狗,如果你生了病,你会搞到一些止痛药生抗下去,因为你不敢去医院,更不敢面对医院交给你的账单,如果你因为服用药物成瘾,那就会陷入另一个地狱……
一旦你手中的钱不再值钱,成倍翻番的物价会直接压垮你的脊梁,你会走投无路,直到某一天,你发现了一条自己不曾走过的路——犯罪。
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并不讨厌那些街头小子,至少他们没有走什么弯路。我同情他们。”
“……”
这一番发言把小安琪拉给干死机了,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就好像睡着了似的,非常安静。
“说实在的,我喜欢卸别人的手指吗?不,一点也不;我喜欢砍别人的胳膊吗?Hell no,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因为身上溅了别人的血频繁地洗衣服;我喜欢杀人吗?”雷蒙德顿了顿,“……不,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如果不是没有必要,我们更愿意通过和平的手段解决一切争端。看看我脖子上的淤青,安琪拉,你觉得我享受被人掐的过程吗?
事实上,我和文斯都不同程度上希望能够尽早离开芝加哥,但是我们需要钱,很多钱,如果我们不去做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别的渠道能让我们赚到这么多钱。如果我们不做这件事情,夏洛特恐怕早就已经死了。你觉得我在外面风光无限,但我真的有的选吗?
我只是欣然接受了这唯一的一条路,并且试着享受这个过程,仅此而已。”
雷蒙德的话音刚落,维多利亚就提着纸袋从快餐店里推门走出来,快步走到雷蒙德的道奇车旁,打开车门钻进了后排座椅上。
“——店里有个脑残。”
她说。
“一直在盯着我的屁股看。”
雷蒙德扭头看了看维多利亚,一边在心里想着“换我我也看”一边开口问道:“拜托告诉我你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我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维多利亚将装着香喷喷的汉堡薯条的纸袋递给维多利亚,“这下他记住的可不只是我的屁股了,还有我的脸。他晚上会因为我做噩梦,这很好。”
“——不会惹上麻烦吗?”安琪拉回头看向维多利亚,满面愁容。
“不会。”维多利亚回答,“他没有料到我会反抗。”
“他们一般觉得别人不会反抗。”雷蒙德一边嚼着薯条一边附和道。
“所以才会那么嚣张。”维多利亚轻耸肩膀,“但我们毕竟不是一般人。”
“维姬是头狮子,你应该多向她学习,小姑娘。”雷蒙德打开另一个纸袋,“——该死,我要的辣翅呢?”
“在我这儿。”维多利亚一边说一边拿起辣翅猛咬了一口,“我需要补充能量,相信你不会介意,毕竟是你叫我下车买东西的。”
雷蒙德摆了摆手,就这么算了。
“顺带一提,阿莱刚才跟我打了电话,他侦查了目标地点,但没发现有活人活动的迹象。”
“你是说那孩子已经被转移到别处去了?”
“是的。”
“啧。”雷蒙德咂了咂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