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失怙

陈留

淅淅沥沥的冷雨无情砸在楚军大帐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响。

帐外，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火光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泥泞湿滑的地面。

不久前还响彻金鼓的陈留城外此刻死寂一片。

刘项联军围城的行动，因为一封来自定陶的急报而戛然中断。

全军收兵，退至城外数里安营，虽不再强行攻打，但黑压压的营盘依旧显示着他们并未离去。

刘季伸手，带着雨水的凉意掀开厚重沾湿的帐帘。

帘布掀起的瞬间，刘季目光所及，正撞见项羽那如铁塔般的身影背对着他，伫立在昏暗的灯火下。

项羽手中死死攥着一卷帛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失去血色。

帐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定陶之战有变…”

项羽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和碎裂的痛楚。

话音未落，项羽猛地转身，将那卷承载着噩耗的帛书狠狠掷向面前的案几。

案上的竹简被帛书砸中，瞬间四散飞溅，有的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声。

刘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试图压下心头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寒意。

“还请少将军节哀…”

刘季见项羽一言不发硬着头皮说道：

“章邯的主力离此地并不遥远，日夜兼程的话，不过数日马程，”

刘季目光紧紧锁住项羽因悲痛而剧烈起伏的宽阔后背，

“更何况，陈留城内还有秦军在拼死据守。”

刘季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

“少将军，眼下这情势，陈留是万万攻不得了。”

“攻不得？！”

项羽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霍然转身。

“哐当”一声，案几一角燃烧的铜制灯盏被项羽扫翻在地。

灯油泼洒，火苗挣扎跳动了几下，最终不甘地熄灭，帐内光线骤然一暗。

仅剩的几处火光在项羽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使得他本就刚毅的面容更显狰狞。

“我叔父尸骨未寒，头颅尚在敌手。你！刘季！竟然叫我像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跑？！”

项羽的咆哮声在帐内回荡，充满了不甘与狂怒。

“少将军息怒，沛公所言正是老成谋国之见，我们的确应当立刻撤退了。”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个冷静而清晰的声音。

帘幕再次被挑开，正是张逸走了进来。

张逸先对刘季微微颔首，然后转向项羽，语气虽恭敬，态度却异常坚决：“沛公所言并不差错。

此刻若不当机立断撤走，最迟明日，章邯的精锐骑兵必定会绕到我军后方，截断我们本就脆弱的粮道。

到那时，我军将不战自溃。”

张逸走到案几旁，捡起一枚散落的竹简，指尖在上面虚划，仿佛那里就是一幅地图：

“定陶一战，我军主力几乎尽丧于章邯之手。

如今武信君殉国，消息一旦传开，楚地人心惶惶，彭城更是风雨飘摇。

少将军身为楚军支柱，此刻不迅速策马回彭城主持大局以稳定人心，难道真要留在这里，等着和我等一起被章邯围困，最终沦为阶下之囚吗？”

“章邯老贼……”

项羽再次低吼。

双眼死死盯着案上那摊开的、记录着叔父死讯的裂帛急报，面目充血，瞳孔收缩，闪烁着骇人的凶光，仿佛要将那帛书瞪穿。

“我必生啖汝肉！！”

极度的愤怒和悲恸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项羽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命令：

“……我们，现在就走！”

张逸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一步：

“少将军，撤退并非易事，尤其是在此刻。

项梁将军新丧，军心浮动，士气低迷至极点，我们绝不能让撤退显得像是一场真正的溃败，那会彻底瓦解我军。”

张逸继续沉稳地分析道：

“如果我军大张旗鼓，井然有序地速回彭城，以章邯的筹划，或许会立刻起疑，猜测我军是否尚有余力，甚至可能紧追不舍。

因此，为求万全，我军需做出败退之象，以迷惑章邯。”

项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依旧沙哑，但已带上了一丝探询：

“那依你之见，张子羽，我们该如何走？”

张逸压低了声音，凑近一些，语气却愈发清晰：

“我军回师彭城途中，可令各部沿途故意丢弃部分辎重，例如一些破损无用的皮甲，残旧的旗帜，甚至少量损坏的兵刃。

这样一来，一则可以实际减轻部队负重，减缓日程。

二来，丢弃物落在章邯派出的斥候眼中，便是我军仓皇败逃，军心涣散，连装备都顾不上的明证。

如此一来，章邯定会更加确信，武信君战死之后，楚军已然不堪一击，便可能放松警惕，不再急于追击。”

张逸微微躬身，郑重拱手：

“少将军，唯有如此示敌以弱，麻痹章邯，我等方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安然返回楚地，重整旗鼓，以图将来。”

一直沉默旁观的刘季此刻抚掌赞道：

“子羽此计甚妙！

虚虚实实，深合兵法。

少将军，眼下保存实力为上，不妨暂且采纳子羽之策，先行安然脱身，应对章邯。

为武信君报仇雪恨之事，来日方长，定有机会！”

项羽盯着案上扭曲的酒爵和那份染血的帛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发出了一声深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万般不甘、隐忍的悲愤与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疲惫。“……罢了，”

项羽摆了摆手，像是挥去心中最后的顽固念头，“那就依张子羽你的计策行事吧。”

项羽挺直了背脊，尽管眼中悲痛未消，但属于统帅的决断力已然回归，立刻召集帐下心腹精锐将领，将张逸的计划详细布置下去。

命令如山，迅速传遍全军。

当夜，就在那连绵不绝的冷雨和漆黑如墨的夜幕掩护下，原本围困陈留的刘项联军悄然拔营，连夜还军东归。

按照部署，刘季率领他的部曲，向着砀县一带撤退，

项羽则强忍悲痛，收拢项梁旧部和江东子弟兵，星夜兼程，直奔彭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