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康山之巅

不知不觉中，康山已到。

燕蛮鸾来到广玄宫登仙台，与李覆衡并肩而立，俯瞰群山。

大水没过山脚，放眼望去，像是海中岛屿。

山腰上，无数人挤在不多的空间里，平地已没有位置，边缘的人只好抱紧树干或者石头，才不会滚下山崖。

这样大的水灾，除了这里的人，贡州已经不可能再有活口，百万生灵如今只剩下千人。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燕蛮鸾对这些凡人毫不在意，转头等待圣子回应。

不知为何，李覆衡脸上不再有愁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我想下去看看。”

燕蛮鸾似乎有所顾虑，沉默不语，于是李覆衡又轻轻一笑道：

“我已经不想再医凡人了。”

此言一出，燕蛮鸾眼中光芒闪动，莞尔不宣，也并未再出言阻止，默许了他的话。

李覆衡从登仙台飘起，缓缓向前方落下，途中将祝俏冬从玄和殿摄了出来，带在身边。

随后分开湖水，拨开乌云，带着一束光芒落向康山。

久违的阳光照射在灾民身上，他们这才发现当前正是朝阳升起时。

这一瞬间的温暖让他们死亡的紧迫中喘了口气。

李覆衡从光芒中落下，瑶水衣如鸾鸟展翅，云袂凝光，宛如神明。

众人皆望着这个曾经的白衣郎中，眼中有震惊、欣喜和以前无法面对的悲凉。

李神医终结旱灾，四处治水，在人们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如今他又悠然降世，是又要来拯救他们了吗？

可这时，天上宫阙传来威严厉喝：

“一众凡人，见李宫主还不跪下！”

厉喝震耳欲聋，将雷声、水声彻底压下，使人心生敬畏。

众凡人无不惊骇，纷纷屈膝跪下，不敢抬头。

李覆衡并未有停留，落在山腰平地上，人们挤开、让出一片空地。

他环视一周，满眼皆是举目无亲的老人，襁褓冰冷的母亲，无助哭泣的孩子。

灾民们神态不尽相同，皆如槁木死灰，眼中已没有光，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天上的仙人骂他们贱类，恃强凌弱，总是抽刀向更弱者，与野兽划等号。

可是，病龙以天灾、瘟疫、饥饿等逼疯他们，然后笑他们兽性一面的丑陋，不就是将一个好碗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以此嘲笑其品质低劣，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能丰衣足食，绝大部分都是辛苦过日子的普通人。

李覆衡脚边，脊骨萎缩的灾民正侧卧在地上，飞蝇缭绕在凸出的骨刺边吮吸血液，这情况已然时日无多。

然而细看脸庞却有些熟悉。

是刘万，当初那个衙役，他竟然活到了现在。

李覆衡俯身拾起他一只黝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正在吸收血吸虫病，当前足少阴肾经已炼化，精气存入胞中天…】

【吸收完毕，请医治下一名患者】

原本骨骼萎缩的刘万缓缓恢复人形，眼中有了些精神，猛然看到面前有个满身光芒的天仙，自己的手正按在其胸口。

随后他四下察看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不复刚才病怏模样，手里还多了一条肉干。

见到这条熟悉的肉干，刘万抬头看到李神医温和平静的脸，当即硬顶着虚弱的身体跪下，颤抖着磕了个响头，泪水夺眶而出。

他何德何能让李神医亲自来救？

李覆衡缓缓起身，原本纯白无暇的月白长袍上，印上一个黑手印。

他救人不需要玷污衣裳，这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个有血有肉、能够触摸的普通人。

他又朝另一人招了招手，呼唤其过来，将手伸出。

周围灾民见此一幕，像是触动了他们的神经，纷纷朝他涌来，伸手想要触碰。

或是想让他带走疾病，或是想讨些吃食，亦或是寻求心安。

李覆衡闭眼张开双手，一一应允。

一时间，他胸背有无数手掌触碰，双手有人用额头摩挲，双脚有人跪拜轻吻。

他被灾民环绕在中心，为人心所向。

此时，他的道心彻底坐稳，不动如山。

【正在吸收麻风病、败血鼠疫、燥土病、肺痨、血吸虫病，存于胞中天…】

片刻之后，灾民一切疫病都被驱散，脸上有了光彩。

而曾经无比高贵、睥睨天下的月白长袍已浑身都是黑手印，令人“眼不高于新月”的下摆也被踩入烂泥。

与此同时，天地忽然色变。

原本还算平静的康山忽然刮起大风，乌云翻滚沸腾，大地微微震颤。

云层、水上、狂风都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正是李覆衡，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汇聚。

灾民和天宫的人都只目睹到天地变化，而李覆衡眼中天开启，看见漫天青气纷纷往没入他的身体。

似乎不止贡州，整个章阳泽飘荡的生灵怨念都在一路向西，这些青气发觉这边出现了一个光芒闪耀的新星，皆向这边掠来。

天下生灵亿万，他们的死对这天地来说一文不值，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而有个郎中足迹遍布章阳泽，无论老幼尊卑、贫穷富贵，都对他们一视同仁。

现在他走出天宫，脚踏红泥，要帮他们讨回公道了。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这些在天灾瘟疫中无辜横死的怨念如同发疯一般往李覆衡体内钻。

【已汇聚二十万人气机】

【已汇聚三十五万人气机】

苍青之气节节暴涨，现在他感到一切都回到从前，操纵天地风云不再有任何阻力。

风越来越大，好像有无数人鬼哭狼嚎，灾民未见过这等景象，脸色惊恐。

李覆衡纵身一跃，立在康山之巅，向东眺望，那里忽然传来一声龙吟。

龙吟悠长而沙哑，灾民们虽然认为龙是祥瑞，但此时听了却不太舒服。

天宫之上，燕蛮鸾瞳孔一缩，仿佛预见了什么，眯眼望向远方。

那里，神龙隐藏在暗处，似乎敌视着立于康山之巅的人。

因为青气在源源不断往山顶汇聚。

李覆衡白衣飘飘，同样看着远方的天空，眼神平静而坚定，任由风吹雨打不动摇。

浓郁的青气开始推动他十二正经的真元流转。

真元越来越快，没有任何丹药保护，青气前赴后继的维护、融入经脉中，没有一丝受损。

几个呼吸过后，李覆衡体内传来惊涛拍岸之声，开始卷吸天地灵气。

大周天已成！

真元高速流转，灵气需求倍增，炼气期的真元对于大周天来说太过稀疏，需要吸收大量灵气才能让大周天盈满。

所以突破后的身体会本能地开始疯狂卷吸周身天地元气，要维持大周天稳定运转，必须准备灵石或是灵气浓郁的宝材放在身边。

现在李覆衡身边空无一物，那些青气纷纷响应，以更快速度向他汇聚，周身甚至响起裂空声。

片刻之后，整个章阳泽飘来的青气渐渐减弱，他们已全部汇聚到李覆衡体内。

【已汇聚两千三百万人气机】

听到这个数字，李覆衡目光颤抖一下。

章阳泽边，多为红壤，自己这段时间所救的人被抹成了零头，这片红土地分明是被万千生灵的鲜血染红的。

如此多的生灵被病龙害死，今天他就要以此还回公道。

此时，他向前伸出二指，轻吐一字：

“开！”

霎时，天空、汪洋如同被一剑划开，面前凭空出现一条百里天堑！

朝阳出现在天堑正中，从千丈宽的沟壑间洒下阳光，照亮康山巅峰和末端的神龙。

百里之外，浑身漆黑的神龙悬在空中，失去乌云和水渊庇护后，病态身躯已无所遁形。

它怒视着康山之巅，髯须涌动，频频低吼，蓄势待发。

李覆衡回头仰望，看见天上宫阙中，玉雕栏杆上，燕蛮鸾一双俏手已然开始颤抖。

他没有骗圣女，自己确实不想再医凡人了。

因为这段时间里，他睁眼遍地苦难，闭眼皆是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