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名

1.气

《论语·子路》中记载了一段孔子和学生的对话，子路问孔子，老师您讲理论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从订正名称开始呢？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词术语是一个理论或者学说的基础，如果对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做不到准确清晰，那么建立在歧义基础上的理论就不可能严谨科学。“气”是《黄帝内经》理论体系中最基本的概念，由于种种原因，现代中医理论教科书对“气”概念的界定，并不是从《黄帝内经》等中医经典著作中归纳出来的，不能用来释读经典中的“气”。因此，解读《黄帝内经》要从这部著作最基本的概念开始。

时代有古今，地域有南北，今人不能很好地理解古人的著作，一是因为成书于秦汉时期的中医经典著作文辞古奥，研究阅读确实比较困难，二是古人与今人的思想文化差异巨大，简单来讲就是有时代的壕沟。中医经典著作成书于两千年之前，是古人在长期与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对人的生理、病理的认识，并运用当时的哲学思想进行阐述。我国第一部字典——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气，云气，象形。”清代著名的语言学家段玉裁注：“气本云气，引申为凡气之称。”许慎给“气”下的定义以及段玉裁的注，说明“气”的本义像天上飘动且变幻不定的云，后来引申为各种可以看见、可以感知的现象，如《说文解字》：“云，山川气也。霓，青赤，或白色，阴气也。烟，火气也。霞，赤云气也。”《左传·昭公元年》：“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即寒、热、风、雨、白天、夜晚六种古人习见的现象。各种现象中最大、最明显的叫六气。在《黄帝内经》中，不仅自然现象叫气，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的春、夏、秋、冬叫四气，人的各种情绪如喜、怒、悲、忧、恐等，人的组织器官及其显现于外的功能特征都叫气。《黄帝内经》的早期传本，隋唐时期医家杨上善类编注释的《黄帝内经太素》中有《六气》篇，其中的六气指精、气、津、液、血、脉；《九气》篇中的九气指怒、喜、悲、恐、寒、热、忧、劳、思。中药的四气指温、凉、寒、热。中医经典著作中的“气”可以指各种现象，包括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宋代哲学家张载在《正蒙·乾称》中指出：“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即一切可以表述的都是有，都是存在；一切存在都是象；一切象都是气。象，即现象，大的如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小的像人饮食入胃产生的各种精微物质及各个器官的功能，如脉气、腑气、脏气等，以及人的情绪变化怒气、喜气等，一言以蔽之，天地之间所有的现象，不论是物质形态还是非物质形态的都可以叫气。气在古代表示各种现象，后来发展为双音节词“气象”。阅读中医经典，不能依据现代中医教科书“气是人体内运动不息的精微物质”这一定义去理解古籍，不然会凿枘不合。

“气”在古代文化中可以指各种现象，写在古文中的“气”具体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现象，就需要根据文章的上下文义去确定。“气”的多义性造成阅读理解容易出现歧义，语言的发展会自动纠正这一缺点，这是汉语由古代以单一音节词为主，逐渐演变为以双音节词为主的原因。天、地、云、雨变成双音节词天气、地气、云气、雨气，比在语言中单独用“气”让阅读的人揣摩是什么意义，其词义表达就更为准确。语言学中把“气”由表示各种现象的实词，演化为一个实词后面的标识，称为词缀。比如“天气”就是天这种现象，而无需猜测是别的现象或者是指天的本体结构。所以“气”演变为词缀放在实词的后面，它与前面的名词结合构成双音节词，“气”字用以强调前面的名词是现象，或者是这个名词显于外的功能属性，而不是强调它的形态结构。如《灵枢·五音五味》：“士人有伤于阴，阴气绝而不起，阴不用，然其须不去，其故何也？”句子中单独用“阴”为名词，指阴器，即男人的生殖器。在名词“阴”的后面加上词缀“气”构成双音节词，则用以强调前面名词“阴”的功能，或者说是显于外的特点而不是“阴”的形态结构。男人生殖器受损伤，生殖功能丧失而不能勃起，失去了其性交、生殖功能，叫“阴气绝而不起”。

“气”的这个用法和《伤寒论》中“家”的用法基本相同，都是词缀。“家”在汉语中可以做词缀，如奴家、洒家、女儿家、作家等。这里的“家”不再是实词“家庭”的含义，而是和前面的词根结合构成某一类人。《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汗家重发汗，必恍惚心乱。”“汗家”，指素来发汗多的人。《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阳明之为病，胃家实。”“胃家”，就是胃。“气”作为词缀，比“家”的应用还要广泛，比如风气、习气、喜气、怒气、脾气、热气、冷气、阳气、阴气、天气、雨气、洋气、土气等，不能把古代汉语中特别是中医经典著作中大量出现的“气”当作实词，解释为人体内运动不息的精微物质。如果简单地当作实词去解释，会得出非常荒谬的结论，如营气、卫气、肝气、喜气、怒气，刻板解释为具有营养的精微物质、具有护卫功能的精微物质、肝的精微物质、喜欢的精微物质、愤怒的精微物质，如果有人问到底是什么物质，则立即理屈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