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脉

血、脉不仅是《黄帝内经》中表示人体基本物质和组织的名词，在其他汉语文献中也很早就成为一个双音节词，如《吕氏春秋·达郁》：“血脉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血脉需要畅通，筋骨需要坚固。稍后形成的词语“血脉相连”更进一步说明了血与脉之间的关系。《灵枢·决气》：“何谓血？岐伯曰：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什么是血？人饮食入胃，胃腐熟水谷成为津液，津液中的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排出体外。上升的清者进入中焦之后，中焦“泌津液”使其变成红色，用今天的术语来说，就是中焦对津液进行气化，使其变成红色的液体进入肺手太阴经。这种在经脉内如水流动的红色液体就是血。杨上善注释这句话指出：“五谷精汁在于中焦，注手太阴脉中，变赤循脉而行，以奉生身，谓之为血也。”

五谷进入人的胃部以后化为津液，经过中焦的气化进入肺手太阴脉成为红色，在脉络内运行，这种具有营养功能的液体就是血液。血液的主要功能是营养身体，让身体健康成长，所以古人把血液的这个功能叫“营”，加词缀以准确地限定其语义叫营气。《灵枢·经水》：“经脉者，受血而营之。”经脉的功能是受纳五谷精华化成的血液并让血液在脉内周流以营养四肢百骸。杨上善注：“营气从中焦并胃口出上焦之后，所谓受气，泌糟粕，承津液，化津液精微，注之肺脉中，化而为血，流十二脉中，以奉生身，故生身之贵，无过血也。故营气独行于十二经，导营身，故曰营气。营气行经，如雾者也。经中血者，如渠中水也。故十二经受血各营也。”杨上善指出了具有丰富营养功能的血液运行的路径，六腑所化水谷津液进入中焦并胃口出上焦，中焦受纳水谷津液，经过泌糟粕，承津液，气化津液的精微注入肺手太阴脉中变成红色，这种红色的液体在手足十二经脉中流动，其功能是长养身体。长养身体最宝贵之物，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血液了。具有营养功能的血液唯独运行于十二经脉之中，所以把血液营养身体的功能叫营气。河水在沟渠中流动以滋养万物，经脉中的血液就像沟渠中的水在经脉中流动不休，像雾露那样滋养四肢百骸。所以人体的三阴经、三阳经十二经脉分别受纳血液并营养我们的身体。《灵枢·营卫生会》也指出：“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气者，泌糟粕，蒸津液，化其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以奉生身，莫贵于此，故独得行于经隧，命曰营气。”

在《黄帝内经》《伤寒论》等医学著作中，营气还写作“荣气”。从文字上看，“荣”是“营”的通假字，荣气和营气的意思完全相同。《说文解字·宫部》：“营，帀居也。”“营”的本义是四面垒土而居，军队垒居以防敌人的偷袭叫营。用来指脉象，比喻脉的搏动像营垒一样沉而实，如“冬脉如营”。营在早期文献中并无营养之义。《尔雅·释草》：“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荣”泛指草木茂盛开花，引申为繁茂、昌盛。《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由繁茂生长引申为滋养、营养之义，即中医所指人体的营养作用，为动词，如《灵枢·邪客》：“营气者，泌其津液，注之于脉，化以为血，以荣四末。”营气是中焦泌水谷津液之后注入脉络，变化为红色成为血液，用来营养四肢百骸。“营”“荣”均从“荧”得声，古韵音相同，声母相近，所以在“滋养”这个义项上，二字古代通用。《素问·八正神明论》：“刺必中其荣。”唐代王冰注：“针入至血，谓之中荣。”此“荣”是指血，即营血。《太素》卷二十四《本神论》作“刺必中其营”，“中荣”即“中营”，就是指刺出血。《灵枢·寿夭刚柔》：“刺营者出血，刺卫者出气，刺寒痹者内热。”《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假令尺中迟者，不可发汗。何以知然，荣气不足，血少故也。”荣气不足与血少互言，荣气不足即营气不足，亦即脉内血少。宋代王怀隐等《太平圣惠方》：“阴气为荣，荣者血也，行于经脉之中。阳气为卫，卫者气也，行于经脉之外。”

血液由人饮食水谷生成，流注于经脉之内，功能是营养身体。就血的功能来说，又叫营气，所以又谓营行脉中。那么，中医经典是怎样给脉下定义的呢？《灵枢·决气》：“何谓脉？岐伯曰：壅遏营气，令无所避，是谓脉。”“血脱者，色白，夭然不泽，其脉空虚。”什么是脉？脉是人体容纳血液流动的一种组织，它像河堤一样能够约束具有营养功能的血液在其中运行而使它不泛滥妄行，这样的组织器官就叫脉。严重失血的人面色苍白，枯槁无华，是因为脉内空虚无血。在《黄帝内经》中，容纳血液的组织叫脉，有时候又叫经或者经隧等。古人为了揭示事物的特点、功能等，往往给一个事物取不同的名字，如中药酸浆有好几个名称，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指出：“酸浆，以子之味名也。苦葴、苦耽，以苗之味名也。灯笼、皮弁，以角之形名也。王母、洛神珠，以子之形名也。”中药酸浆得名于该植物果实的味道是酸的；又叫苦葴、苦耽，是因为该植物的苗味道是苦的；叫灯笼、皮弁，是由于该植物果实的形状有棱角如灯笼、皮帽；叫王母、洛神珠，是以植物果实的形状与颜色命名的。今人接受的是规范化科学教育，往往看古代的一个名词就是一个事物的唯一概念，殊不知这个名词只是该事物众多名称之一，如果不了解古代的文化，会给阅读古医籍带来很多困惑。《素问·调经论》：“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王冰注：“隧，潜道也。经脉伏行而不见，故谓之经隧也。”显现于肌表的叫络，行于肌肤之内不易看见的大经络叫经脉，也叫经隧。

胃纳水谷化生为津液，中焦泌津液使其变红进入五脏三阴经，五脏的功能（气）通过经脉流注到四肢百骸以达到长养身体的目的。营血运行于脉络之中，卫气运行于脉络之外的肌肤腠理，邪犯人体导致气血阴阳失和，从而产生各种疾病。而五脏六腑的气血是正常还是有病，都通过经络显现于人手部的脉口，脉口又叫寸口，故治病必守寸口。那么，运行营血的经隧又是根据什么得名呢？《玉篇·阜部》：“隧，地通路也。”即地下道，王冰注曰：“隧，潜道也。经脉伏行而不见，故谓之经隧也。”经隧，是潜藏于肌肤内的通道。从王冰的注可以知道，经隧，就是经脉，其得名的原因，是伏行于人体的肌肤腠理，从皮表看不见。这些经隧内流动的是携带了五脏功能的血液，从五脏流出注入人体的四肢百骸，功能是长养身体。

那么，经脉这个名词是因为什么而得名的呢？《灵枢·脉度》：“经脉为里，支而横者为络，络之别者为孙络。”杨上善注：“人之血脉，上下纵者为经，支而横者为纬（也，凡手）足左右各有十二，合二十四脉，阴乔、阳乔、任脉、（督脉合）二十八脉，在肤肉之里，皆上下行，名曰经脉。”杨上善注释得非常明确：人体的经脉，取象于自然界经纬的划分。经的本义为织布机上的纵线，引申为南北方向的道路曰经，东西方向的道路叫纬。《广韵·青韵》：“经，径也。”经、径、胫都从巠得声，有直而长之义。东汉刘熙《释名·释形体》：“胫，茎也，直而长似物茎也。”人的血脉，上下纵向的为经，由经扩展出来的支节，横向运行，比较细小的为络为纬。人体手足三阴经、三阳经各有十二条，合计二十四脉，加上阳乔（跷）、阴乔（跷）、任脉、督脉合计二十八脉，这二十八脉伏行于肌肉之里，都是上下走向，所以叫经脉。由于这些纵向的经脉伏行于肌肤之内，如地下的隧道，所以又叫经隧。

现在，我们再来探究中医理论中“脉”的得名。“脉”在繁体字中还写作：衇、䘑、脉、脈。“脉”字从“肉”与从“血”类属相同，二者可以互换，其声符“永”“”在甲骨文中为一个字，小篆分为二字。“永”在甲骨文中像人在水中游泳的样子，为“泳”的本字，引申为水流长。《说文解字·部》：“，水之衺流别也。从反永。”即水的支流，为“派”的本字。脉加“肉”旁表示人体内像长长的水流那样的组织器官，这个器官内流动着血液，所以有成语“血脉相连”。《素问·脉要精微论》：“夫脉者，血之府。”王冰注：“府，聚也。言血之多少皆聚见于经脉之中也。”从《黄帝内经》中脉的定义，以及杨上善和王冰的注可以知道，“脉”的得名取其如河流，河内流动着水，人体经脉中的血液就像河渠中的长流水一样。人体的十二条经脉，容纳饮食所化的血液并通过脉络周流全身营养人的身体。

接受现代科学知识教育，参观过人体生命馆看过彩色人体血管系统的人，可能会认为《黄帝内经》中对血管的描述不够准确。我们看问题要辩证地历史地看，两千年前的中国古人在没有现代科学技术支撑，解剖死人不能完全了解人体血管系统的情况下，经过长期的医疗实践，认识到了血液运行的区域是在脉内，功能是营养身体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更为关键的是，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单纯的人体解剖并不能促进医学的显著进步，中国的哲学强调的是对事物的功能和本质的把握，而不是拘泥于对形体结构细节的穷尽性研究。因此，形而下的结构分析之路走不通，转而通过对人体器官功能的总结，从而达到医学延年祛疾的目的。所以，在中医理论体系中，哪怕是五脏六腑这样重要的器官，其理论重点都不是放在器官的形态结构研究上，而是放在对这些器官功能的研究上，根据这些器官功能改变之后出现的异常之象，探寻纠正的方法及治疗的药物。这是中医学迥异于西医学的根本特点，也是中国人民对人类健康的独特贡献。不熟悉中国传统文化，不了解古人的思维方法及解决问题的独特方法，很难学习和掌握中国传统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