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国儿童文学:理论与实践
- 章文
- 3546字
- 2025-03-28 11:51:21
第一节
儿童文学之定名:“教育书籍”“幼稚文学”还是“年轻人的文学”?
毋庸讳言,儿童文学长期在文学研究领域处于边缘地位。即便是二战之后,文学研究方法及对象经历了深刻的变革,儿童文学研究也往往满足于简单的价值评断[4],甚至于连体裁本身都未能获得统一命名。直至20世纪70年代,在学术出版物里谈论儿童文学似乎还是一件颇具先锋性的举动。汉学家让皮埃尔·迪埃尼(Jean-Pierre Diény)曾写有一本介绍中国儿童读物(他称为“les livres pour enfants”)的论著,其序言开头处的自我调侃即可视为“儿童文学难以作为研究对象”的旁证:“针对中国进行写作,针对儿童文学(la littérature enfantine)进行写作,这两个偏离中心的古怪行为,即使是在最近,也不免令人会心一笑。”[5]
迪埃尼的论断虽不免偏颇,却折射出儿童文学研究的窘迫境遇。作为概念的“童年”或“儿童”本就是社会观念变迁的派生物,在真正阐扬“儿童与成人不同”的现代儿童观出现之前,“儿童读物”作为一个门类概念都是不存在的,更遑论“儿童文学”。关于中世纪社会观念中儿童群体与成人社群的混同状态,法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人保罗·拉扎尔曾有一著名反问:“如果说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人们甚至都没有考虑到要给孩童提供合身的衣服,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想到需要给孩子些书籍呢?”[6]成体系的儿童文学尚且是19世纪以来出版业大发展的结果,生发自儿童文学的研究就更是新近产物了,文学层面上的术语混淆也因此持续了较长时间。
但值得注意的是,儿童阅读行为在任何时代均客观存在,尤其是17世纪末贵族阶层中兴起的教育风气,让儿童文学的文体地位得以逐步确立,渐次出现了一些用于指代儿童读物的表达法。起初,读物的儿童指代性只出现在书题或行文中,如“仙女故事”(contes de fées)风潮中夏尔·贝洛将自己的作品称作“为孩童写的小故事”(des bagatelles pour enfants),博蒙夫人(Mme Leprince de Beaumont)为自己担任家庭教师时编写的教材取名《儿童杂志》(Magasin des enfants)。开始将儿童读物作为出版门类、为之设立整体性概念的举措则始自拿破仑执政时期(即督政府与第一帝国时期,1799—1815),“教育丛书”(librairie d’éducation)的概念被巴黎出版商杜古尔(Antoine Jeudy Dugour)于1800年创造出来,又经古茹(Goujon)、皮埃尔·布朗夏尔(Pierre Blanchard)等同行沿用,成为提供给少儿读者的书籍的统称[7]。而在这一时代,童书于售价上仍超出普通人日常消费能力,主要功能就是道德教化与知识传授,最常见的使用场景则是父母购买后将其作为学业奖励或节日礼物送给子女[8],所以这一强调教育功能、符合父母购买期待的命名法很快在出版市场上风行。1828年,童书作者西弗雷夫人(Mme de Civrey)在《写给孩子的简单故事》(Simples contes à l’usage des j eunes enfants)的自序中,对图书行业里童书风行的现象做出点评:“今天,这些我们已经习惯称作‘教育书籍’(livres d’éduction)的小书在数量上已尤为可观。”[9]可见“教育书籍”已成为约定俗成的表达法。尼埃尔舍弗莱尔认为,这一说法的出现证明了公众开始赋予该文学门类以专有名称,标志着童书的出版、创作在19世纪上半叶成为“一个可见的社会化现象”[10]。
然而,“教育书籍”并非当时用以指代童书的唯一词汇,另有“儿童书籍”(livres d’enfants)一说与之共存。1843年,童书作家路易·代努瓦耶(Louis Desnoyers)[11]的历险小说《罗贝尔罗贝尔历险记》(Les aventures de Robert-Robert,1839年初版)再版,序言中作者批评了“儿童书籍”一词,认为其意味着这些图书只能为儿童所读,忽略了成人群体同样可能是高质量童书的潜在阅读对象。但他的批评却也侧面说明了“儿童书籍”已成为惯用表达法:“这些人们称为‘儿童书籍’的作品有着普遍的原罪,罪责在于似乎只有在人们无法为理智的成人写作时,才能为孩子写作。”[12]这篇序言似乎也预感到了“儿童书籍”的文体自立:“他们[做童书的才智之士]把这些书做成了某种体裁,就是这样,这是些书,一些真正的书。”[13]
由此可知,在19世纪前半期,将儿童文学视为某种模糊的独立门类至少已变成出版行业的惯例,“教育书籍”和“儿童书籍”就是最早的体裁术语。而“教育书籍”在前,“儿童书籍”在后,这种过渡也传达出一种信息,即人们渐渐意识到教育并非童书的唯一功用,此类图书的特质更多在于“儿童”的特殊性。但即便是意义外延更为宽泛的“儿童书籍”一说,也因“书籍”这一指代中的庸常色彩招致部分创作者的不满,亟需更改名称以提高体裁的社会认同。路易·代努瓦耶的诘责可谓无心插柳,后在他所写就的小说《让保罗·肖帕尔的不幸》(Les mésaventures de J ean-Paul Choppart)1865年的再版[14]序言中,他大名鼎鼎的出版商皮埃尔儒勒·埃泽尔(Pierre-Jules Hetzel)首次使用了“儿童文学”(littérature enfantine)一词。埃泽尔于序言中强调了代努瓦耶作品可同时让成人和儿童享受到阅读乐趣,即具备某种双重面向性(double adresse或double lectorat),可谓发今日欧美学界中颇为时髦的“跨界文学”(cross-over literature)的先声:
这是一本在当代休闲文学的经典作品中已拥有独属于它的地位的书籍。[……]它属于写给儿童的那一小部分书,但当我们于成熟的年纪再度翻阅它时,却也不会因它所取得的成功而惊讶。它的文字中带着一种活泼、一种激情、一种富足、一种生机,一种流露于气质中的坦率,严肃而又滑稽,与我们所熟知的儿童文学(littérature enfantine)的特质颇为不符。[15]
某种程度上,埃泽尔的话语是在尝试为儿童读物确立文学价值:从“书籍”到“文学”,对文学体裁的自立来说不啻一场飞跃,同时也以一种自贬且充满悖论的方式(按照他的逻辑,儿童读物有价值的原因恰在于它不像儿童文学,即与“儿童文学”的特质颇为不符),挑战了公众与文学界对童书的既有偏见,为体裁争取到更大的拓展空间。自此,虽然时至今日,包括卡拉代克、尼埃尔舍弗莱尔在内的诸位学者仍质疑儿童读物在总体上是否可以构成一种“文学”,但“儿童文学”的题材名称却正式确立。
及至20世纪中叶,待儿童文学成为研究对象后,第一批涉足该领域的数位知名学者仍是延续了埃泽尔的传统,“儿童文学”这一命名法出现在数部奠基性文献的题名中:1959年,索里亚诺发表《儿童文学指南》(Guide de la littérature enfantine),这是法国儿童文学领域的第一部百科式辞书;1969年,伊莎贝尔·让出版《论儿童文学》(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enfantine)一书;1976年,皮埃尔·玛萨尔(Pierre Massart)又进一步在命名上拓宽了受众群,将其改为“儿童与少年文学”(littérature enfantine et juvénile)。然而,这一名称却随着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儿童文学研究领域的快速发展而饱受质疑,因法文中“儿童”(enfantin)一词亦有“幼稚的”“简单的”“孩子就能懂得的”这些隐有轻蔑的贬义。所以,丹妮斯·艾斯卡皮(Denise Escarpit)在为声望卓著的法国大学通识教育系列丛书“我何知?”(“Que sais-je?”)撰写“儿童文学”分卷时,使用了《儿童的与年轻人的文学》(Littérature d’enfance et de j eunesse)这一表达法,并在学界中快速普及,现今绝大多数学者均将“年轻人的文学”(littérature de jeunesse)作为儿童文学的标准体裁名。除去这一丛书的巨大号召力以外,该命名法的优势在于更为笼统:相较局限在青春期之前的“童年”(enfance)一词,“年轻人”(jeunesse)可涵盖出生后至成年前的全部年龄阶段,而不会将“少年期”(adolescence)排除在外;且“年轻人”与“文学”间仅以介词“de”连接,可去除“为儿童所写的书”(livres pour l’enfance),“为年轻人所写的文学”(littérature pour la jeunesse)等说法中因介词“pour”而导致的指向性,而未向成人读者关上大门。
所以,在本书的术语框架内,我们所指的“儿童文学”于法文中对应的实为“年轻人的文学”;而在文学实践中,它指代的对象包括“教育书籍”“儿童书籍”“儿童的文学”“为儿童所写的书”等多种以未成年人为写作、出版、阅读对象的文本。
[4]二战结束后通行的学术话语是简单地对儿童文学的教育价值予以肯定,如法国儿童文学研究的先驱者之一保罗·拉扎尔(Paul Hazard)那句著名的引言:“我们不能忽视儿童文学——除非我们认为一个民族的灵魂的形成及保有方式也是应当被忽视的。”参见Paul Hazard, Les livres, les enfants et les hommes, Paris:Éditions contemporaines Boivin&Cie,1949,p.147。
[5]Jean-Pierre Diény, Le monde est à vous:La Chine et les livres pour enfants, Paris:Gallimard,1971,avant-propos.
[6]François Caradec,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enfantine en France, Paris:Albin Michel,1977,p.35.
[7]Michel Manson, Les livres pour l’enfance et la j eunesse sous la Révolution, Paris:Institut national de recherche pédagogique,1989,p.24.
[8]这一时代出版商最常见的推广语就是“精选基础用书,可用于教育,母亲可以向女儿推荐阅读;更有面向低龄儿童的书籍,可作为新年礼物”(Royez,1790-12-24)或“德育、教育及休闲好书,可作为赠送给年轻人的新年礼物,无论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Berry,1792-12-21)。Michel Manson, Les livres pour l’enfance et la j eunesse sous la Révolution, Paris:Institut national de recherche pédagogique,1989,p.24.
[9]转引自Isabelle Nières-Chevrel,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de j eunesse, Paris:Didier jeunesse,2009,p.14。
[10]Isabelle Nières-Chevrel,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de j eunesse, p.14.
[11]路易·代努瓦耶(1802—1868),记者、童书作家,曾于数家报纸连载系列历险小说。
[12]转引自Isabelle Nières-Chevrel,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de j eunesse, p.15。
[13]转引自Isabelle Nières-Chevrel,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de j eunesse, p.15。
[14]本书出版年代不详,1865年已是第七版。
[15]尼埃尔舍弗莱尔认为,埃泽尔的这则序言是首篇使用“儿童文学”一词的文献。原文转引自Isabelle Nières-Chevrel,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de j eunesse,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