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母爱:北魏宫廷的制度魅影

子贵母死:一个诅咒

对北魏王朝的继承者来说,母爱是一种稀罕之物。

恪的长兄恂在幼冲之年就失去了母亲。他母亲的下落是宫中讳莫如深的秘密。尽管曾祖母太皇太后亲自抚养了恂,但恪知道,曾祖母那严厉苛刻的爱与浓郁温馨的母爱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恂是忧郁的,尤其是见到宫中其他兄弟姐妹能承欢于母亲膝下时,恂更显得郁郁寡欢。

那时候,恪尚不能理解,在北魏王朝,失去母亲是成为继承者的代价,他的父亲拓跋宏(即北魏孝文帝),作为一国之君竟也不知生母为谁,再往上,他的祖父、曾祖父,一直追至明元帝,可以说,除道武帝外,每一位北魏皇帝的生母都在儿子君临天下前消失了,成为一个谜。

或许,恪是幸运的,他比恂小一点,按惯例,他不会成为帝国的储贰,也正因为如此,他能够留在母亲身边,与弟弟妹妹一起,尽享天伦。

太和十七年(493)六月,恂成为皇太子,帝国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为此,父亲广施恩惠,以示同庆普天。长兄日后要当皇帝,而恪能做个无忧的亲王,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恪无忧的少年时代在太和十九年(495)的秋天终结了。雄才大略的父亲将帝国的首都从平城迁到了洛阳,于是,那年九月,六宫和文武大臣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当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汲郡共县时,恪的母亲高贵人却离奇暴毙了。

恪没有见到母亲的遗容,也探听不出母亲死亡的细节。一堵高大的墙,将他与真相彻底隔绝开了。他的母亲,和以前那些继承者的母亲一样,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谜。

那一年,恪十三岁。他永远地失去了母亲。此后的无数个夜晚,他蜷缩于冷衾寒光中,悄然啜泣。他于噩梦中惊醒,见漫天帷幔乱舞于风,如同那个嚣张的阴谋。

丧母之痛,曾经被一代代北魏皇帝所暗自吞咽。

第一个罹其苦痛的是道武帝拓跋珪之子拓跋嗣。道武帝欲以拓跋嗣承继大统,却先将其母刘氏赐死,并且,道武帝援引汉武帝立子杀母的旧例向拓跋嗣解释自己的行为:“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73]但“长久之计”的理智无法弥补失去母亲的痛楚,拓跋嗣“哀不自止,日夜号泣”[74],道武帝为此盛怒,要把拓跋嗣召来加以斥责。拓跋嗣害怕雷霆之下或有不测,于是奔逃于外。

拓跋嗣的出奔,使道武帝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另一个儿子拓跋绍身上。同样,他打算在把王朝交给拓跋绍前,杀掉他的母亲。当道武帝将贺氏幽于宫中,将行屠戮时,却因先前的夫妻恩爱而一时犹豫不决。贺氏密遣人告知儿子拓跋绍,让他速来拯救。救母心切的拓跋绍不惜铤而走险,召集帐下及宦者数人,闯入宫禁,杀死了道武帝。

夫杀妻,子弑父,北魏宫廷上演了人伦悲剧。那么,始作俑者的道武帝为何非要违背人伦之情,立其子而杀其母,其所谓的“长久之计”又是什么呢?

北魏王朝是由鲜卑拓跋部建立的,在此之前,拓跋氏王统已经以代国的名义延续了数代。不过,所谓代国并不是一个制度完备的国家,充其量是一个部落联盟。

鲜卑“言语习俗与乌丸同”[75],《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书》中一段对乌丸人风俗的描述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同属东胡系的鲜卑人早期生活的理解。因脱离母系氏族时代未久,乌丸人的婚姻关系中还保留着旧时代的痕迹,如女婿需先从妻家居,“婿随妻归……为妻家仆役二年,妻家乃厚遣送女,居处财物,一出妻家”,因此,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拥有着相当的话语权,“故其俗从妇人计,至战斗时,乃自决之”[76]。纵然当时乌丸人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在结束婿从妻居的阶段后,女性最终要嫁入夫家,但出嫁后的女性并未割断与母家的联系,以至于性格悍骜的乌丸人愤怒时可杀其父兄,但终不敢害其母,因为母亲身后还有母家部落的支持。

类似的痕迹也遗留在鲜卑社会中,因此,嫁入拓跋部的女性也代表着母家部落的利益。一旦国王去世,代国便会陷入有力者得之的丛林状态中,先王的诸位妻子要依仗母家部落的力量为自己儿子争夺王位,[77]于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在代国历史上比比皆是,由此带来巨大的内耗使得代国终其世只是囿于北方的小小部落联盟,并最终为前秦所灭。

代国亡时,拓跋珪年甫六岁。当前秦大军潮涌而来时,他曾随母亲贺氏及故臣吏逃亡北方,又遇高车抄掠,不得已避贼而南,仓皇奔走,仍然无法逃脱沦为阶下之囚的命运。这段屈辱惶恐的经历一定在拓跋珪的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可以说,亡国如一根最尖利的刺扎在他的心底。

此后,拓跋珪先是随着被擒的代国王族被迁往前秦的首都长安,后因“执父不孝,迁之于蜀”[78],代国王什翼犍死后,拓跋珪又迁回长安,[79]后随其舅慕容垂赴中山,[80]最后回到祖宗之地——代北。流离颠沛中,拓跋珪度过了艰难的童年时光。而他的母亲贺氏一直陪伴着他,可以说,国破家亡之时,母爱,是照亮他黯淡生命的光。

贺氏对拓跋珪的佑护可以从一个事例中窥得。代国灭亡后,前秦将代北一分为二,交由独孤部和铁弗部统领。因独孤部与拓跋部有婚姻之亲,故回到代北的贺氏带着诸子投奔了独孤部。谁料独孤部的刘显认为渐渐长大的拓跋诸子可能会是潜在的威胁,意欲加害之。得知阴谋的贺氏连忙安排拓跋珪离开,而自己则灌醉刘显的使者,使拓跋珪逃过一劫。流亡生涯,险象环生,拓跋珪能安然无恙地长大,离不开贺氏的机警和智慧。

从独孤部脱险后,拓跋珪来到贺氏的母家贺兰部,在这里,他受到了舅舅贺讷的欢迎。但另一个舅舅贺染干则像刘显一样,担心拓跋珪崛起后于己不利,于是举兵围逼拓跋珪的住处。又一次,是贺氏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喝退了贺染干,拓跋珪方幸免于难。[81]

拓跋珪十五岁时,在舅舅贺讷等人的支持下,于牛川登上了代王之位,名义上恢复了代国,不久改称魏王。但这个年轻的君主并未得到普遍的拥戴,甚至被嘲讽为“三岁犊岂胜重载”[82]

然而,这个历经苦难而早熟的少年虽如初生牛犊,却显现出惊人的文韬武略,在未来的若干年,他东征西战,终于为自己打下实打实的江山,可谓是“兴复洪业,光扬祖宗”[83]了。

从懵懂幼儿到一代雄主,母亲贺氏功莫大焉。

然而,当拓跋珪羽翼业已丰满时,扶持他成长的母亲和母家部落却成了一道隐形的羁绊。从中,聪慧过人的拓跋珪也参悟到代国数世纷争的症结所在:母亲可以依仗自家强大的部落力量将自己扶上王位,同理,其他部落也可以如此左右王权。部落一日不除,国家将无宁日。于是,离散部落成为拓跋珪的既定方针。

当然,这个过程是以铁与火推进的。拓跋珪发起了一系列的部落战争,以雷霆之势打击和拆散古老的部落组织,使原来的部落民成为由国家统治的编户之民,并令其定居耕作和接受役使,“离散诸部,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其君长大人皆同编户”[84],由此推动部落联盟向皇权国家转变。

拓跋珪的这一系列举措,或许是令母亲贺氏不安的,因为贺氏的母家贺兰部亦为拓跋珪刀锋所指。登国四年(389)二月,拓跋珪讨伐叱突邻部,舅舅贺讷有唇亡齿寒之忧,于是率诸部援助叱突邻部,而被拓跋珪击溃,贺讷西遁。登国五年(390)四月,拓跋珪又与慕容垂之子慕容驎讨伐贺兰部等诸部落,大破之。尽管到了六月,当铁弗部的刘卫辰遣子直力鞮围困贺兰部时,拓跋珪又引兵救出了贺讷,但拓跋珪打击母家部落的行为,想必会令母亲大为光火。

因为史料的缺乏,我们不知道母子之间是否曾经爆发过冲突,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暗示了母子间的嫌隙。

就在这一年八月,拓跋珪派遣秦王拓跋觚出使燕国(史称后燕)。不幸的是,燕主慕容垂扣留了拓跋觚,并向拓跋珪索要名马,被拓跋珪拒绝了。这导致拓跋觚滞留于燕国,至死未归。

拓跋觚,在《魏书·昭成子孙列传》中被列为昭成帝什翼犍之孙,秦明王翰之子,然而《魏书·皇后列传》又明言其为贺氏之少子,据周一良先生考证,拓跋觚当是贺氏与什翼犍所生之子,即拓跋珪的同母异父弟,[85]然而为掩盖先世翁媳婚配的丑事,修国史者对这段史事进行了粉饰,只是微露其迹,而魏收之《魏书》因袭旧文,故有此矛盾之处。拓跋觚留燕不归,贺氏“忧念寝疾”[86],这进一步证明了拓跋觚就是贺氏亲生之子。

如此,拓跋珪遣拓跋觚使燕,又故意拒绝慕容垂索贿,致使拓跋觚最终客死异国的行为便颇值得留意了。因为拓跋觚作为什翼犍之子,也有继承拓跋氏王位的可能性。而母亲往往最爱少子。那么,若拓跋珪与贺氏发生了激烈冲突,拓跋珪很可能怀疑,英勇果决的母亲会不会像当年扶立自己那样,扶立另一个儿子登上王位呢?为了消除隐患,拓跋珪便将拓跋觚遣往他国。[87]

当拓跋觚出使于燕时,被拓跋珪迁往王国东界的贺讷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拓跋珪的心思,于是他背弃了自己扶立的外甥,转而投靠燕国,并被慕容垂封为归善王。只是因为贺染干觊觎贺讷之位,欲杀之自代,于是兄弟相攻,燕国从中渔利,相继击破二者。这时,拓跋珪才发兵再次救出贺讷。

有恩于己的舅舅可以宽恕,但有可能夺己之位的兄弟就不必回来了。所谓的慕容垂索名马也是值得怀疑的,这也许不过是拓跋珪放出的说辞罢了。

经此一番,贺讷不敢有他心,其后,他所统领之贺兰部民皆成了王国的编户,贺讷空余一个“元舅”的名义,寿终于家。

宫中,贺氏因少子的生离而悲泣成疾,并于皇始元年(396)六月撒手人寰。但令我们惊讶的是,拓跋珪似乎并未在丧母之痛中淹留多久,七月,他开始“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跸,于是改元”[88]。或许,在他看来,母亲的死,意味着一个旧时代的消亡,而经过不懈努力,一个属于帝制皇权的新王朝,将突破部落联盟的的旧躯壳,喷薄而出,这个王朝就是北魏。

母亲?还是帝国?拓跋珪毅然选择了后者。

时间又过去了十三年,到了天赐六年(409),这时候的北魏已是一个泱泱大国,称雄北方了。拓跋珪三十九岁,虽然尚未进入老年,但由于服用寒食散,身体大不如前,他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去年,他有了长孙拓跋焘,这个孩子的出生让他喜不自禁,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深深的忧患:如何让北魏的王统能够子子孙孙顺利延续下去,并防止如代国时那般的兄弟相争呢?

说起兄弟,他立刻想到了卫王拓跋仪,据李凭先生考证,拓跋仪和拓跋觚一样,都是贺氏所生,即皆为拓跋珪的同母异父兄弟。[89]拓跋仪“容貌甚伟,美须髯,有算略,少能舞剑,骑射绝人”,并且学博今古,以至于名士许谦赞叹其“有大才不世之略”。而这必然遭到拓跋珪的忌惮,于是,就在天赐六年,因天文多变,占卜者称“当有逆臣伏尸流血”[90],拓跋珪以此为由,将拓跋仪赐死。

然而,这并不能让拓跋珪完全放心。

拓跋珪有十个儿子,且王子们的母亲多出自旧部落,尽管经过离散,部落势力大不如前,但一旦某位王子即位,他的母家部落仍然可对其施加影响,甚至借此重整旗鼓,那么,拓跋珪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了。

经历过亡国之痛的拓跋珪誓死也要保住自己半生打下的基业,为此,他再度痛下杀手。

他先杀死出身独孤部的刘氏,将以刘氏之子拓跋嗣继统。怎奈拓跋嗣沉溺于丧母之悲,以致出奔。拓跋珪只得再杀出身贺兰部的贺氏,没想到却命丧拓跋绍之手。

拓跋珪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为应对国初局面而采取的非常手段,将成为一种制度,一个诅咒,在北魏宫中游荡,达一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