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双喜的下拜和起身,惹得逼仄小屋尘灰飞扬,斜阳下乱转,还带出了被褥中、木床底的凡俗之气。
这番光景,宁平生已几十年未曾再见。
他看着当年从炼狱中救出的小孩,如今比自己还高了半寸,虽鼻折眉裂,但眼神清冽、肩稳如山,如若不是出了这档事情,他还真要把这小子带上山,再测上一次。
既然大道不通,何妨小径一试?
心念如此,豁然开朗,他微微一笑,跨过门槛。
“一件事,我说,你记。”
“仙长请讲。”齐双喜下意识放下包袱,去摸纸笔桌板,可一杂役弟子,屋内哪有这些事物。
一只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妨,能记多少是多少。”
“收到。”齐双喜郑重站直,看着宁道人捏碎符箓一张,在纯粹的安静中,抚须开口。
“是我请你做件事情。
我乃吕平人氏,幸蒙仙缘,少小离家,如今问道求仙四十载,尘缘早已忘尽,唯一事偶有挂碍,叫我道心不美,还望你前去吕平,助我……后生,你是想笑吗?”
“不是,我受过很……我今天受伤很重,脸抽,还请仙长继续。”
“唉,其实也没那么复杂,那娘子唤作吕织娘,吕平镇吕麻子吕木匠的次女,我当年十七岁,和她私定终身,非她不娶,非我不嫁。
可师尊性子急,一把把我带上山,所以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四十年来一心求道,不敢回望,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有没有犯傻,有没有头疼脑热,所以还请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她。”
宁平生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齐双喜接过,精致秀气,刻着不知是什么花的纹饰,反正肯定不是大男人会用的东西。
重点是还盘出了浆。
齐双喜脸又抽了。
“我于丹道一途实无天分,蹉跎四十年,也只勉强炼出这一枚,倒是浪费了不少奇珍良材,皆是费劲心思寻来之物,这些你都不必和她讲,只需和她说,平生无用,只盼能为她去些小病小痛,不叫儿孙劳心床前即可。”
“小子尽力而为。”
齐双喜将木盒放入怀中,见那宁道人眼眶微红,似是灰尘入了眼,赶紧低下头,少倾才又听他继续道:
“吕平镇距此西南两百四十里,这一路如遇妖祟作恶、道友结交,你虽不再是我落霞门人,却也出自落霞门下,万不可让我落霞宗被小瞧了去,让你错上加错,既然是我请你前去,便传你一套练气功法,虽然你今日并无灵根,他日却未必便无仙缘。”
话音刚落,吕平生见那少年先是窃喜忍笑,继而蹙眉,最后痛苦咬牙,不由暗叹,门内尽说这小子阿谀世故,满肚子心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竟有几分骨气。
他不知道的是,这小子的脑中已吵作一团。
——哈哈,反转了反转了!
——不许听!
——啊?为什么啊?
——什么档次的东西,也配入我耳?
——可你的高档货我学不来啊阿元姐姐~
——你去娶五六房妻妾也不能学这东西!
——我都要!
……
“你放心,并非我落霞功法,是我十年前在外偶得,曾与掌门共同参详,应是早失了传承的古早之物,传予你也无妨,你且听了。”
——齐双喜!
……
“太素未裂,炁蚀鸿蒙。
负五色而烬劫灰,吞星瘿以填渊壑。”
——咦?
“怎么?”
“没事,内伤,还请仙长继续。”
“好。
汝观天有漏乎?漏在泥丸三寸;
汝见地有缺乎?缺于踵息九泉。
炼石非石,补天非天,
捻一窍风雷作经纬,
凿虚舟渡己身之崩殂……
……‘汝补天耶?天补汝耶?’
待六气溃散时,方见,
先天一疵,原是造化痼疾。”
八百六十五字的功法传毕,吕道人轻轻吐出一口气,见齐双喜满脸细密汗水,不知是因伤口发作,还是因记不住而急,但既是机缘,再讲一遍便是强求,再多一语便是不美,能记得多少,此去是否顺遂,只看这小子自己造化罢了。
他淡淡一笑,转身出门,化作几枚木屑,消失在余晖之中。
日头落尽。
油灯未点。
无声无息。
阿元知道,齐双喜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在记那份功法,只是很诧异,为什么这长长一篇东西,只听一遍便记住了,甚至连同音字都没存疑。
她也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份功法她曾见过。
她家收藏浩如烟海,在整个修真世界都极有名气,而她在筑基之时,便已阅尽家中藏书阁,其中就有这篇。
虽然未曾练过,但过目不忘,如今听到,便涌进齐双喜脑海里。
应该说,她家所藏那份,共有一千三百六十六字,那落霞道人所传的,只是残篇。
当年父亲对这份功法的批语只有八字:故弄玄虚,吉凶未知。
只是巧合?
这修真世界哪有如此巧合,就像那场斗法的关键时刻,正巧天降暴雨一样?
是担心我没死透,想要诱出我藏身之处吗?
呵呵。
“仙子你不生气了?”
——须得我同意。
“收到!那我们就下山去了?”
——走。
这家伙心有疑惑却绝口不提,甚至连想都不想,看来并非全信于我,这也公平,我又何尝全信于他?
如此想着,齐双喜已重新背上包袱,走出小屋,关上竹门,走了两步又返回,把门推开,这才往山下走去。
淡淡惆怅氤氲于胸膛。
又是阿元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明明堵满了东西,好像又是空空的,总之就是不爽利。
如此轻易便诸多情绪,怪不得凡人命短。
不过明天就无事可做,不必在这山路上上下下,挑水担货,也不必揉面杀青,迎来送往,倒是有几分寂寞。
大道有大道的苦,
小道有小道的难啊。
——嗯?这是要去哪里?
到了山脚,应该往西南走,齐双喜却向东北转去,穿过大片杂草,手脸被划了一路,而且情绪似乎又有点,不对劲?
“你稍等一下,很快。”
今晚的月色很美,齐双喜沿路采着小花,很快便大大一捧抱在胸前,直至面前出现一片废墟。
这里应该曾是村庄,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倒塌得稀稀落落,早已生出杂草野花,只勉强露些梁柱砖瓦,像是缓缓小丘,无声盘桓在黑夜里。
齐双喜小心翼翼行走在小丘边缘,好像在寻找什么,好像怕脚底踩着什么,走了许久,心中仍是不确定,最终在一个残破瓦罐旁,把手里鲜花放下,又站了一阵,才转身离开。
行出一里,走回大道上,齐双喜轻咳一声,右手掠过发鬓。
——无聊啊你。
月光下,耳边多了一朵小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