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坡氏家族
在普桑注9的诸多书信中,没有任何对其父母感恩戴德的痕迹。在他之后的人生里,也从未有过任何由于远离父母而产生的悔恨之情。主动移居罗马之后,他丧失了一切归国的欲望,甚至可以说丧失了全部回忆。 ——保罗·德雅尔丹注10《普桑》
坡菲唐迪厄先生急着回家,但他发现陪着他沿圣日耳曼大街同行的同事莫利尼耶走得很慢。阿尔贝里克·坡菲唐迪厄刚刚在法院度过了无比忙碌的一天,右侧胸口的某种坠痛令他忧心忡忡。在他身上,疲劳都积聚在略显娇弱的肝脏部位。他一心想着赶紧回家沐浴,没有什么比泡一个舒心的澡更能平息白日的操劳。考虑到这一点,这天他连下午茶都没喝,认为只有空腹泡澡才够谨慎,哪怕泡的是温水。归根结底,这也许仅仅是一种成见,但各种成见恰恰是文明的基石。
奥斯卡·莫利尼耶尽力加快步伐,努力跟上坡菲唐迪厄。但他的身材矮小得多,腿部尤其发育不良,再加上心脏有点脂肪淤积,容易喘不过气。坡菲唐迪厄,五十五岁依然精力充沛,呼吸有力,步履矫健,原本想着把莫利尼耶甩开,但他非常注意礼貌——他的同事更加年长,职场地位也比他高,理应予以尊重。再者,他为自己的财富感到惭愧,岳父母去世后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反观莫利尼耶先生,收入只有法院院长的一份薪金,那可笑的金额与他带着一种足以掩饰其无能的尊严所占据的高位完全不成比例。坡菲唐迪厄隐藏了内心的不耐烦,他朝莫利尼耶回身,看着对方在后面擦汗。驻足那会儿莫利尼耶所讲述的内容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但二人的观点互不相同,于是讨论愈发激烈起来。
“让人去监视那栋房子,”莫利尼耶说道,“收集门房与假女仆的口供,这一切都非常好。但要注意,万一您把这次调查推进得太远,事情就会脱离您的掌控……我想说的是,相比于您最开始的设想,它有可能把您引到深远得多的地方去。”
“这些顾虑与正义毫不相干。”
“得啦,得啦!我的朋友。你和我,我们都知道正义应该是什么以及它实际上又是什么。我们尽力做到最好,这理所当然,但无论怎么做,我们只能做到大差不差。今天你负责的这件案子尤为棘手:这十五位被告——或者说,只要你一句话他们明天就会统统变成被告——其中有九个未成年人。这之中有几个孩子还是体面人家的公子,您对此心知肚明。这就是为什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把开具最小规模的拘捕证也视为吃力不讨好的事。一些有派别的报纸会立刻抓住这个案件,而您却给他们打开了通向一切敲诈与诽谤的大门。您的所作所为全都白费了:不管您多么谨慎,您都无法阻止这些名字被公布出来……我没有资格给您提什么建议,而且您知道我其实更乐于接受您的意见,我始终认可和欣赏您视野的高度、您的清醒和正直……不过,站在您的立场,我会这么做:我会把四五个教唆者逮起来,想方设法给这个恶劣的丑闻画上句号……是的,我知道他们不容易抓,但是见鬼,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会封锁那间公寓,那个寻欢场所,然后想方设法悄悄地、隐秘地通知这些放浪形骸的年轻人的父母,只为阻止他们一错再错。啊!比如说,把那些女人关进监狱!在这方面,我乐意接受您的想法。在我看来,我们打交道的是个别奸邪莫测的轻佻女性,应该在社会中予以肃清。不过,再说一遍,您不要逮那些孩子,恐吓一番就可以了,然后用‘行动缺乏判断力’之类的名目掩盖过去。这些孩子只是担惊受怕了一番,会为此吃惊很久。您想想,他们中间有三个人还没到十四岁,他们的父母肯定把他们视为纯洁无辜的天使。不过,关于这件事,亲爱的朋友,你我私下说说,我们在那个年龄是不是已经在想女人了呢?”
他停了下来,他的雄辩比走路更令他喘不过气。他拉着坡菲唐迪厄的衣袖,迫使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如果我们那时也想女人,”他继续说道,“我可以这么说,那是理性化的、充满神秘感的、带有宗教情绪的。如今这些孩子,您看,再也没什么理想了……对了,您的几个孩子怎么样?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肯定不是针对他们的。我知道,在您的监督之下,再加上您给他们提供的教育,根本不必担忧他们会出现类似的糊涂之举。”
的确,时至今日,坡菲唐迪厄对他的孩子们只有满意,不过他并没有产生任何幻想: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也战胜不了恶劣的本性。感谢上帝,他的孩子们并没有这些劣根性,莫利尼耶的孩子们多半也没有。他们自己就会提防不良交友行为与有害书籍。去禁止那些无法阻拦的事情有什么用呢?禁止孩子阅读某些书籍,他就会偷偷看。坡菲唐迪厄的方法很简单:那些有害书籍,他并不禁止孩子们阅读,而是设法让他们失去任何阅读欲望。至于提到的这件案子,他还要再考虑考虑,并且保证,无论如何,在有任何后续动作前会先通知莫利尼耶。现在他们只是继续暗中监视,既然这件恶事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那肯定还会持续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此外,假期会负责把这些年轻罪犯们分散开来的。再见。
坡菲唐迪厄终于可以加快步伐了。
刚一到家,他就跑进卫生间,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了。安托万一直在等主人回来,却装成在过道上与他擦肩而过。
这位忠仆已经来家里十五年了,他看着孩子们长大。他可能见过许多事情,也猜测过很多别的事情,但对别人试图向他隐瞒之事,他都装作毫无察觉。贝尔纳对安托万确实怀有好感。他不想对安托万不辞而别。也许是出于对家人的恼怒,他乐得让一个仆人了解这个出走的秘密,亲人们反而一无所知——不过必须为贝尔纳辩护一句,当时家里一个亲属也没有。而且,如果贝尔纳跟他们告别,他们就会力图把他扣下。他怕解释。而对安托万,他就可以直爽地说一句:“我走了。”但他向安托万伸手的方式无比郑重,以至于老仆人颇感惊讶。
“贝尔纳少爷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也不回来睡,安托万。”由于对方犹豫着不知道对这话作何理解,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进一步追问,贝尔纳便更加刻意地重复了一遍:“我走了。”接着又加了一句,“我留了一封信在办公桌上……”但他没法下决心说出“在爸爸的办公桌上”,于是他接着说道:“……在书房的桌子上。告辞。”
握住安托万的手掌时,他感动得就像同时在和自己的过去诀别。他迅速重复了一声“告辞”,然后便走了——在涌上喉咙的剧烈哽咽爆发之前。
安托万犹豫着就这样让对方离去自己是否负有重责,但他又怎么拦得住呢?
贝尔纳的出走对整个家庭而言都意味着一件出乎意料、骇人听闻的大事,安托万感觉得到,但他作为完美仆人的角色让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惊奇。他不需要知道坡菲唐迪厄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他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老爷知道贝尔纳少爷出走了吗?”但是这样做他就失去了所有优势,而且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之所以如此焦急地等待主人回来,是为了用一种中立而恭敬的语调向老爷悄悄传达一句排练许久的话,就好像是贝尔纳委托他代为传达的一个简单通告:
“在离开之前,贝尔纳少爷在书房里给老爷留了一封信。”
这句话如此简单,以至于有可能遭到忽略。他徒劳地寻找某种更加强烈却不失自然的语句,但一无所获。不过由于贝尔纳从来没有离过家,安托万从眼角观察到,坡菲唐迪厄先生不禁惊跳起来:
“什么!在……”
他立刻恢复了镇定。他无法在一个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震惊,得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优越感。他用一种非常冷静、威严的语气总结道:
“很好。”
抵达书房时他问:
“你说的那封信在哪儿?”
“在老爷的书桌上。”
刚一走进房间,坡菲唐迪厄就看见一封信用非常显眼的方式摆在他的靠椅对面,他平时习惯于坐在上面写作。不过安托万没有立即罢休,坡菲唐迪厄先生还没读上两行,就听到有人在敲门。
“忘了对老爷说,有两个人在小客厅里等您。”
“什么人?”
“我不知道。”
“他们是一块儿的吗?”
“看起来不像。”
“他们想要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想见老爷。”
坡菲唐迪厄感到耐心正在流逝。
“我早就说过,而且重复过很多遍,我不想让人来家里打扰我——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我在法院有专门的会客日期和时间段……你为什么让他们进来?”
“他们两个都说有急事要和老爷谈。”
“他们来很久了吗?”
“快一个小时了。”
坡菲唐迪厄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只手抵着前额,另一只手拿着贝尔纳的信件。安托万站在门边,庄重沉着。最终,他欣喜地看到法官失去了冷静,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跺着脚嘟哝道:
“让我静静!让我静静!跟他们说我没空。让他们改天再来。”
安托万还没走出去,坡菲唐迪厄就跑到了门口:
“安托万!安托万!……去把浴缸的水龙头关上。”
还是洗澡的问题!他走到窗户边开始读信:
先生: 鉴于我在今天下午偶然得到的某种发现,我知道,应该停止把您视为我的父亲,这对我而言将是一种莫大的慰藉。我感觉自己对您爱意寥寥,很久以来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反常的儿子,我更乐意得知自己根本不是您的儿子。也许您认为,您把我当成您的孩子之一加以对待,为此我应该向您表示感激。但是首先,我始终感觉,在他们和我之间,您考虑的问题大不相同;其次,我对您足够了解,知道您做这一切只是害怕家丑外扬,是为了掩饰一种让您并不十分体面的处境——最后,则是因为您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 我宁愿对母亲不辞而别,因为我害怕向她最后诀别时,自己会心软,同样也因为,在我面前,她会感到身处某种不自然的处境——对我而言这并不愉快。我不相信她对我的眷恋有多强烈,由于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寄宿,她并没有什么时间来好好了解我;又因为我的相貌会持续不断地提醒她某些她想要从生命中抹去的东西,我认为她看到我离家出走会感到快慰。请告诉她——如果您具备这份勇气的话——我并不怨她让我变成了私生子,相比搞清楚自己是您亲生的,我反而更喜欢这样。(请原谅我这样说话,我的本意并不是写信羞辱您,不过我说出来的这些内容将足以使您鄙视我,这会减轻您的痛苦。) 如果您希望我对导致自己从您家中离开的隐秘原因保持沉默,那么我请求您千万不要试图把我弄回来。我做出离开您的决定毫无转圜余地。我不知道,直到今天为止,您为了抚养我到底花了多少钱——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然可以同意靠您养活,不过毋庸讳言,将来我更愿意从您那里分文不取。一想到接受您的任何恩惠,我便难以忍受。我相信,要是能从头再来,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坐上您的餐桌。所幸我似乎听人说过,母亲嫁给您的时候比您富有。所以私以为:我过去的生活全靠她的开支。我感谢她,把剩下的一切都跟她结清了,但愿她忘了我。在有可能对我的出走表示震惊的人那儿,您总会找到好办法去解释的。我允许您把罪责推到我身上。(但我很清楚,您等不到我的允许也会这么做的。) 我签下这个属于您的可笑姓氏,希望能够原样奉还并且尽快将其败坏。 贝尔纳·坡菲唐迪厄 又及:我把自己的一切衣物都留在您家里,它们可以更加合理合法地供卡鲁使用,希望您用得上。
坡菲唐迪厄先生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把扶手椅旁边。他想理理思路,但脑中千头万绪。尤其是,他右胁的肋骨下面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这是肝病发作了,他止不住。家里还有维希矿泉水注11吗?要是太太已经回来就好了!如何告诉她贝尔纳出逃的事情呢?应该把信拿给她看吗?这封信太不公道了,不公道之极。他理应愤慨。他想把自己的悲伤当成愤怒。他用力呼吸,每吐一口气就发出一声“啊!我的上帝!”,匆促而微弱,有如一声叹息。他胸口的疼痛感与心中的哀伤杂糅在一起,证实了这种悲伤并且确定了它的位置。他感觉悲痛似乎跑到了肝部。他倒在扶手椅中,又读了一遍贝尔纳的信件。他伤心地耸了耸肩。显然,这封信对他来说十分残酷,不过他从中察觉到了怨恨、挑衅还有狂妄。他的其他孩子——那些他亲生的孩子,任何一个都绝对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他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身上的任何素质,他早就在自己身上认识清楚了。当然,对于他在贝尔纳身上感到的新颖、粗暴与桀骜,他总以为应该加以斥责。但这么想只是徒劳,他非常清楚,正是因为这些地方,他对贝尔纳的喜爱是他对其他孩子从来没有过的。
赛西尔从音乐会回来了,可以听到她在隔壁房间中弹了一阵钢琴,固执地重复着一首船歌注12中的乐句。最后,阿尔贝里克·坡菲唐迪厄再也忍不住了。他稍稍推开客厅房门,操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哀怨语调,因为肝部绞痛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备受摧残(再加上他和女儿的相处始终有些腼腆):
“我的小赛西尔,能去查看一下家里还有维希矿泉水吗?要是没了,就派人去弄。还有,你要是能把钢琴停下一会儿那就太乖了。”
“你不舒服吗?”
“不,不。我只是需要在晚饭前稍微想点事情,你的音乐打乱了我的思路。”
同时,疼痛让他变得温和,出于亲近,他又加了一句:
“你刚刚弹得真好听。是什么曲子呀?”
不过他没有听到回答就走出去了。他女儿很清楚,他对音乐根本一窍不通,常常把《来吧宝贝》注13和《唐豪瑟》注14里的进行曲混为一谈(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所以无意作答。不过他又把门推开了:
“你母亲还没回来吗?”
“不,还没有。”
这真荒唐。她这么晚回来,晚饭之前恐怕都没有和她谈话的时间了。他能编出什么话来暂且解释一下贝尔纳的缺席呢?但他没法说出真相,让孩子们得知他们的母亲一时失足的秘密。啊!一切原本都已经那么恰当地得到了原谅、忘却和修补。小儿子的出世巩固了他们的复合。而突然之间,出现了这团从往昔岁月中一跃而出的复仇之魂,这具由海浪带回的尸体……
哎呀!又有什么事?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他赶紧把信件塞进上衣内部的口袋里。门帘被轻轻撩起——是卡鲁来了。
“爸爸,告诉我……这句拉丁文想表达什么呀?我完全看不懂……”
“我跟你说过,进房间要敲门。而且我不希望你这样动不动过来打扰我。你养成了找别人帮忙的习惯,总是依赖别人,而不是付出自己的努力。昨天是你的几何问题,今天又是……你这句拉丁语是谁说的?”
卡鲁把练习册递了过去:
“他没告诉我们。不过,拿着,你看,你肯定认得出来。他让我们听写下来,也许我写错了。最起码我想知道这句话到底写得对不对……”
坡菲唐迪厄先生拿起练习册,但他实在太不舒服了。他轻轻地推开孩子:
“晚点再说。要吃晚饭了。夏尔回来了吗?”
“他又下楼去自己的办公室了。”(这位律师在底楼接待客户。)
“去告诉他,让他过来找我。快去。”
一声铃响!坡菲唐迪厄太太终于回来了。她为自己的晚归表示歉意。她之前不得不去拜访好几户人家。她伤心地发现丈夫病了。能为他做点什么呢?他的脸色真的太差了——他恐怕没法用餐了。那上桌吃饭就不带他了,不过饭后她会带着孩子们去找他。“贝尔纳呢?”“啊!确实。他的朋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和他一起补习数学的朋友,带他出去吃饭了。”
坡菲唐迪厄感觉好了一点。最开始他害怕太过难受以至于无法说话。但他必须对贝尔纳的失踪作出解释。现在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尽管这么做痛苦万分。他感到自己坚决果断。他唯一的担忧,就是他的太太会用哭泣和尖叫打断他。他担忧她感到难受……
一小时之后,她带着三个孩子进来,走到他身边。他让她靠着他的扶手椅,坐在身边。
“尽量忍住,”他低声说道,语调却颇为专断,“一句话也别说,听我讲。之后我们再聊。”
他说话的时候,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掌中。
“哎呀,我的孩子们,坐下吧。感觉到你们站在我面前就像应考一样,让我有些拘束。我要跟你们说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贝尔纳已经离开了我们,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今天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些我最开始向你们隐瞒的内容,我希望看到你们像爱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爱贝尔纳,因为你们的母亲还有我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去疼爱,但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他真正的母亲在临终时把他托付给了我们,今天傍晚,他的一位舅舅过来把他领走了。”
说完这番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堪的寂静,大家听到卡鲁在用鼻子吸气。每个人都在等待,以为他还要再说几句。不过他却做了一个手势:
“我的孩子们,现在都回去吧。我要和你们的母亲谈谈。”
他们离开之后,坡菲唐迪厄先生久久沉默不语。坡菲唐迪厄太太留在他掌中的那只手就和死人的一样。她用另一只手抓着手绢蒙住双眼,胳膊撑在大书桌上,扭头痛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令她浑身颤抖。透过哭声,坡菲唐迪厄先生听到她低声抱怨道:
“喔!您注15真残酷啊……喔!您把他赶走了……”
就在刚才,他已经决定不给她看贝尔纳的信件了;但是面对如此不公的指责,他还是把信递了过去:
“拿着,念念吧。”
“我做不到。”
“你非念不可。”
他不再去想自己的病痛了,注视着她逐行把信念完。刚才,在讲话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眼泪,现在,甚至连情绪也丧尽了。他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她在想什么?透过同样的哭腔,带着同样的哀怨语调,她依然在低声抱怨:
“喔!你为什么跟他说呢……你不该告诉他的。”
“但你看得很清楚,我什么都没跟他说……好好看看他的信。”
“我好好看过了……可他是怎么发现的呢?是谁跟他说的呢?”
什么!她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她伤心的重点就落在这上面!这份哀痛本该让他们结为一体。哎!坡菲唐迪厄感到困惑,他俩的思想南辕北辙。当她在抱怨、控诉和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则试图把这种倔强的思绪引向某些更为虔诚的情感。
“这是赎罪。”他说道。
他站起身,发自本能地需要占据主导地位;此刻他立得笔直,以至于忘了自己身体方面的疼痛,把手掌严肃、温情、专断地放在玛格丽特的肩头。他完全清楚,她从来没有对那件事完完全全感到懊悔,她总想把它当成一时的疏忽。现在他想对她说,这份悲伤、这种苦痛可以用来给她赎罪。但是他徒劳地寻找着某种措辞,既让他自己满意,又希冀对方能听进去。玛格丽特的肩膀抵抗着来自他手掌的温和的压力。玛格丽特心知,生活中的一点点琐事,在任何时候都会引发他讲出一些由他亲自发明的道德训诫,方式令人无法忍受。他总是根据自己的教条阐释和说明一切。他向她弯下腰。以下便是他想要对她讲述的内容:
“我可怜的朋友,你看,从罪恶中无法诞生任何良善。试图隐瞒你的过错根本毫无用处。哎!我为这个孩子已经竭尽所能,我对他视如己出。如今上帝向我们证明这是一种错误,硬要……”
但这句话刚开头他就停住了。
她多半能理解这几个意义丰富的词语——它们也许已然深入她的内心,因为她不久之前已经止住泪水,这会儿又哭了起来,还比一开始哭得更加剧烈。她曲着身子,就像准备在他面前跪下一般,他弯腰把她扶住了。透过那些泪水,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一直俯靠到她唇边,才听到她在说:
“你看得明白……你看得明白……啊!你为什么原谅我……啊!我就不该回来!”
他几乎不得不去猜测她的言外之意。然后她就收声了。她无法进一步表述了——她怎么能对他说,这种德行是他对她的苛求,身处其中让她感觉自己像在坐牢,说她感到窒息,说她如今后悔的并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曾经对过错感到懊悔。坡菲唐迪厄重新直起身:
“我可怜的朋友,”他用一种庄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道,“我担心今晚你有点固执。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觉吧。”
他扶着她站起来,陪她一路走到她的卧室,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回到书房,躺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的肝病不适居然缓和下来了,真是怪事,但他感觉心碎。他把额头埋在双手之间,太过悲伤以致欲哭无泪。他没有听见有人敲门,但开门的声音让他抬起了头:是他的儿子夏尔。
“我来和你道声晚安。”
夏尔走到近旁。他全都明白——他想向父亲暗示这一点。他想对父亲表露他的怜悯、他的温情、他的忠心,但谁会以为他是一名律师呢——他如此的不善言辞,又或者,当他感情真挚的时候,恰好变得笨嘴拙舌。他拥抱了父亲,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态度坚决,让父亲相信他完全明白。他明白得如此透彻,以至于让他不禁稍稍抬起头,像他做任何事情时一样笨拙地询问道——他内心的痛楚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无法克制自己不问:
“那卡鲁呢?”
这个问题很荒诞,因为,就像贝尔纳与其他孩子大不相同一样,卡鲁身上坡菲唐迪厄家族的气质也非常明显。坡菲唐迪厄拍了拍夏尔的肩膀:
“不,不,放心吧,只有贝尔纳一个人。”
夏尔用说教的口吻提道:
“上帝驱逐不速之客是为了……”
坡菲唐迪厄打断了他,他何须别人对他这样说话呢?
“别说了。”
父子之间再也无话可说了。让我们离开他们吧。快要十一点了。坡菲唐迪厄太太还留在她的卧房里,坐在一张不怎么舒适的直背小椅子上。她没有哭,脑子里空空如也。她也想离家出逃,但她不会这么做。曾经,当她和她的情人——贝尔纳的父亲,我们无须认识——在一起时,她常常对自己说:“算了,你的所作所为全是徒劳,你永远只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她害怕自由,害怕罪责,害怕安逸,这使她在十天以后懊悔地回到家中。她父母对她作过的评价很正确:“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让我们离开她吧。赛西尔已经睡了。卡鲁绝望地盯着他的那根蜡烛——它烧不了多久了,不足以让他看完一本冒险小说。这本书分散了他对贝尔纳出走一事的关注。我原本颇为好奇地想要知道安托万会跟他的女厨朋友说些什么,但我们并不是什么都能听到的。现在这个时辰,贝尔纳应该去找奥利维耶了。我不太清楚他今晚在哪里用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吃晚饭。他毫无阻碍地经过门房,偷偷登上楼梯……
注9 尼古拉·普桑(1594-1665):法国著名画家。曾被路易十三聘为宫廷画家,1624年移居意大利,后卒于罗马。作品有《酒神祭的狂欢》《阿卡迪亚的牧人》等。
注10 保罗·德雅尔丹(1859-1940):法国学者。1903年出版《普桑》。
注11 维希矿泉水:维希是法国中部城市,因温泉和水疗资源闻名。法国人普遍认为,维希矿泉水可以护肝并且治疗各类消化道疾病。
注12 船歌:起源于意大利威尼斯,本来是撑贡多拉的船夫所唱的当地民歌,后来由作曲家改编为古典音乐的曲种之一。
注13 《来吧宝贝》:法国歌手菲利克斯·梅约尔于1902年演唱的一首流行歌曲。
注14 《唐豪瑟》:德国著名作曲家理查·瓦格纳创作的一部歌剧,1861年在巴黎首演。进行曲出自《唐豪瑟》第二幕。
注15 在坡菲唐迪厄夫妇之间,大多数时候用“你”(tu),但坡菲唐迪厄太太在这里用了“您”(vous),表示严肃,并且隐含指责和疏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