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的秋雨淅淅沥沥,顺着城南破戏园的飞檐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斑驳的水痕。戏园的朱漆大门早已剥落,门楣上“梨园春”三个金漆大字在雨中泛着幽光,像三具褪色的墓碑。门内的戏台上,顾砚秋正踩着鼓点舞枪,银枪挑着水袖在半空划出弧光,戏服上的金线绣龙在忽明忽暗的汽灯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台下零星坐着几个穿长衫的看客,嗑瓜子的声音在空旷的戏园里显得格外刺耳,混着梁柱间漂浮的尘灰,织成一张破败的网。
锦瑟蹲在后台的旧木箱旁,木箱的铜环早已生锈,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木箱上开裂的木纹。台上的顾砚秋翻飞如蝶,妆容浓艳的眼角被汗水晕开,像两滴凝固的血。戏园的梁柱上缠着褪色的绸缎,曾经的满堂喝彩声仿佛还在梁柱间回荡,如今却只剩房顶上漏下的雨水,滴答滴答砸在积灰的八仙桌上。打杂的王老头正用破扫帚扫着满地的瓜子壳,扫帚头的竹枝断了半截,每扫一下就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把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啃噬着时光。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顾砚秋的唱腔陡然拔高,银枪直指穹顶。汽灯突然滋啦一声熄灭,戏园陷入黑暗。台下传来看客的骂娘声,王老头慌忙去点煤油灯,火柴划过的瞬间,锦瑟看见顾砚秋站在戏台边缘,戏服的下摆被钉子勾破,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子。那补丁是她去年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的蝶。
煤油灯重新亮起时,顾砚秋已褪了戏妆,坐在后台的妆台前擦枪。铜镜上的裂痕将他的脸割成碎片,他的手指修长,枪管在他掌心转出冷光,枪头的红缨扫过镜面,仿佛在拂去陈年的尘埃。“锦瑟,过来。”他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如碎玉,却让锦瑟打了个寒颤。她慌忙起身,衣角蹭倒了胭脂盒,桃红的胭脂洒在青石板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弯腰拾起盒子,指尖蘸了点胭脂,轻轻点在她眉心。指腹在她肌肤上摩挲时,她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檀香味,那是戏园后台独有的味道。“明日你便要嫁去林家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锦瑟浑身发抖。三天前,他将她卖给林家做五姨娘时,戏园的汽灯还亮如白昼,他的戏服上还沾着观众抛掷的鲜花。她攥着他送的翡翠镯子,那是她十岁被收养时,他当掉狐皮大氅换来的,此刻镯子在她腕间凉得刺骨。
“砚秋哥,我不想嫁。”她的眼泪砸在他绣着并蒂莲的戏服上,晕湿了金线绣的花瓣。他的手顿了顿,抽回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指腹在她眼尾停留时微微发颤。“林家害我家破人亡,这仇……得报。”雨声中,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锦瑟想起戏园后巷里,他曾用这双温柔的手扭断过野狗的脖子。她看着他眼底的阴鸷,忽然觉得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陌生得可怕。
次日清晨,喜轿的红绸在秋雨中泛着冷光。锦瑟隔着盖头,听见戏园门口的老槐树在风中呜咽,树枝刮过青瓦,发出刺耳的声响。抬轿的脚夫们小声嘀咕着林家的权势,其中一个跛脚的伙计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林家大少爷从西洋回来后,非要在宅子里办女子学堂,林家老爷气得摔了三个青花瓷瓶……”话音未落,被领班的用烟杆敲了后脑勺,闷哼声混着雨滴坠地。
喜轿起轿时,她掀开盖头一角,瞥见戏园的匾额在雨中摇晃,“梨园春”三个字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在唱一曲挽歌。顾砚秋倚在褪色的戏台上,戏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折翼的蝶。《霸王别姬》的唱段从他喉间溢出,苍凉的尾音穿透雨幕:“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看着他的剪影在雨幕中破碎,忽然想起昨夜他藏在戏箱底的左轮手枪——枪柄上刻着的“顾”字,在戏园斑驳的墙影里,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戏园外的青石板路上,卖报童举着泛黄的报纸在雨中奔跑,嘶哑地喊着:“号外!号外!林家大少爷从西洋引进抽水马桶,今日在城南贫民区试用!”黄包车夫缩着脖子在屋檐下避风,车座上的补丁被雨水泡得发白,像一块块丑陋的疤痕。街角的馄饨摊冒着热气,摊主是个瞎眼的老妇,正用布满裂痕的陶碗盛汤,浑浊的眼珠转向戏园方向,仿佛在倾听那逐渐消散的唱腔。雨滴顺着她的皱纹滑落,混着锅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