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久没下雨了。
宁象知道,如果他能捉一条鱼上来,爹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同意他跟着戏班子走。
王家村这一百多顷地通常是不缺雨的,但总有这样的年月,老天爷偷懒了,没水,麦子全干在地里。
河里自然是没有水的,河床晒得结了一层观音土,裂出一道道细缝,更不要说什么鱼虾了。
宁象蹲在河道边,嘴里嚼着一块榆树皮,他知道哪里有鱼。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往回走,坐到一棵榆树的影子下,盯着远处,手里是从河岸上扯下来的牛筋草。
他要用牛筋草搓出一条草绳。
上空中有两道流光划过,带着绚烂和自由,宁象知道,那是仙人,但他没有去看
“目视流光,必生灾殃”
这是村中代代流传耳提面命的告诫。
仙人喜怒无常,仙人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这么简单,仙人是灾难,仙人的举动毫无规律,仙人吃男人、吃女人、吃小孩、吃老人。
所以王家村求雨从来不求神仙,只求老天。
人真是奇怪,当神仙不存在时,人们挤破头去求仙拜佛;当神仙真的站在他们面前时,又躲避祂如同躲避虎豹豺狼。
宁象嚼着榆树皮,忍下去看的冲动
榆树是个好东西,皮能吃,榆钱能吃,嫩枝条饿急了也能吃。
用尖一点的石头把树皮撬开一个口,从里面揪出一条嫩白的肉,越嚼越黏糊,还有丝丝甜头。
这也是村里小孩为数不多的零嘴。
但这里除了宁象,看不到其他孩子,他们都去求雨去了。
……
“老天老天下雨来——”
“大雨小雨一起来——”
日上三竿,地上仿佛蒸笼,远处的景色也扭曲起来。
狭窄的村路上走来一支破破烂烂的队伍,大的十来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他们嘴里拖着简单的调子,手里敲着陈旧的小锣小鼓。
咚咚当——
咚咚当——
咚咚当——
除了宁象,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队伍走的很慢,走一阵唱一阵。
草绳搓好了,宁象吐掉嘴里的榆树皮,看了一眼求雨的队伍,朝西边跑去。
村西边有一座突兀的山峰,上面不生草木,陡峭得像把剑,村里人都叫它飞来山。
飞来山存在很久了,老人们也不记得它名字的来历了。
那里有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老话叫,望山跑死马,看着很近的山峰,宁象跑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他抬头看着坚厚的岩壁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峰顶,朝手心里吐了口吐沫。
接着把草绳掏出,咬在嘴里,扣住岩壁,手脚并用。
岩壁看似光滑陡峭,但仔细看,上面有不怎么显眼的凹坑,有的是圆润天然的,有的隐约有开凿的痕迹。
宁象天生手长腿长,擅于攀爬,他偷偷比量过,他的胳膊是村里最长的。
但是他爹并不喜欢他,说他长的和他一点也不像,当然还有可能和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有关。
宁象爹最中意的是大哥宁田,宁田生的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方脑壳,五短身材。
不过宁象已经不在意了。
自从两天前戏班子路过王家村,村里出钱唱了一回求雨戏,他现在只想学唱戏,不是因为喜欢唱戏,而是可以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能见世面。
只要能出去,只要不再种地,怎么着都行。
但宁象爹不同意,照例把他打了一顿。
可宁象并没有因此放弃,他出去看看的念头反而越来越强。
他爬得很快,扳住边角突出的石头,很快翻上一处凹进去的石壁。
石壁在半山腰上,可以容纳一个人站立。
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王家村,低矮破旧的草房子,还能看见一条干涸的河床,像一条搁浅的水蛇。
他单手握拳,伸出大拇指,眯起一只眼睛,整个村子还没有一截指头大。
山间的冷风吹的他发抖,但这种一览无余的感觉让他心生欢愉。
……
山顶很小,前后不足五尺。
宁象感觉手肘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他躺在山顶,望着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飘来几朵云彩。
宁象起身,搬开一块石头,下面竟是一个巴掌大的泉眼,泉眼黑洞洞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拾起一块碎石,在泉眼边有节奏的敲打着。
“养你这么多天,是时候报答我了。”他想。
水面浮上来几个泡泡,一条青色鳞片的鱼探出头来,嘴巴一张一合。
宁象摸出几粒窝头碎,撒了一颗在水面上,这鱼欢快的吞了下去。
这个山峰只有宁象能爬上来,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条鱼,当时它还有只有麦穗那么大,宁象觉得好玩,每次来都给它带点窝头渣、嫩草碎,一来二去,这鱼已经和宁象很亲近了。
宁象又放了一粒在水边,鱼摇晃脑袋,张嘴就要吃。
“走你!”
宁象顺势扣住鱼嘴,将它从泉眼中拉了出来。
草鱼左右摇摆着身子,想游出宁象的黑手,可是无能为力。
宁象掏出准备好的草绳,穿过鱼鳃,打了个结,绑到手腕上。
心情大好的宁象大咧咧坐了下来,又趴过去喝了几口泉水。
云好像越来越多了,一块块堆积在一起。
宁象看着天空。
云上有人?
宁象很确定,他的目力很好。
云上是有一道白色的身影,衣袂飘扬,手里擎一颗蓝色晶球,云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那人好像感觉到宁象的视线,朝这里看了一眼。
宁象顿时手足无措,低头看向自己的破草鞋,黝黑的脚趾沾着从岩壁上蹭下来的白灰。
他感觉自己脸上很烫。
那种山高野阔的感觉突然消失不见了。
手腕上的鱼不安分的跳着,和他的心脏一起。
是求雨有效果了。
不过他们好像求错了对象,下雨的不是老天,是神仙,他这样想着。
“要是我也能做神仙就好了”
云层越来越多,越来越黑。
轰隆一声,炸雷惊响。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岩壁上。
……
等看见宁象拿着鱼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久违的点上了油灯。
“象子,你从哪弄的鱼”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顺着河一直走,从河泥里挖出来的。”宁象准备好了说辞。
宁象爹接过草绳,连说了几个好。
很快,草屋内飘起了鱼的鲜香,三个男人就着灯光,大口咀嚼着鱼肉,连汤都没剩下。
吃完饭,宁象爹烧了一杆叶子烟,叶子烟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
“象子这聪明劲像我年轻的时候。”
“爹,我想出去见识见识,你让我跟着戏班子走吧。”宁象又一次请求。
“唱戏不着家,不是本分人。”宁象爹说了一句,但不像上次劈头就打。
良久,他吐出一口呛鼻的烟雾:“明天我去找你三叔,他门路多。”
……
就在宁象怀着憧憬入睡时。不知何处的云层里飘来几句缥缈仙音。
“师姐,你刚才在看什么。”
“一个凡人爬到封阵石上了。”
“封阵石那么高,他一个凡人怎么爬上去的?”
“只要封阵石还在那里,总会有人爬上去的。”
这仙音很快隐没正在黑云之中。
……
万里之外,王家村的雨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