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派秦声浑不断”

秦腔是地方剧种,照字面可解释为“秦人之声”,与秦地的历史文化密切相关,是历史演进中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亦是秦地农民共有的文化记忆,与他们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不可动摇的基础。”“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听了秦腔,酒肉不香。”[14]贾平凹的散文《秦腔》(1983),将秦地农民与秦腔之间的关系描绘得相当贴切和生动。秦腔不但影响了陕西作家的文化心态,也决定了陕西当代小说的美学风格。秦腔发源于关中西府,但在秦地很流行,是过去秦地以农业文明为主的生活中最大的艺术与娱乐。如其所言:“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与西风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同为他们生命的五大要素。秦腔在西北五省区,尤其是在关中的风行,绝不亚于古希腊的悲喜剧演出,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用这秦腔来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所不同的是,古希腊的戏剧演出有浓厚的主流意识形态性质,但秦腔的演出完全是民间自发的,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秦腔的内容大多是忠孝节义,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代文坛没有一个地方剧种像秦腔和当代西部小说融合得那样紧密。“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续下来的条件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马克思说:“传统的秦人之所以有视秦腔如生命的宗教心理,正是因为他们能从这种土生土长的民间样式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寻找到心灵的归宿,感受到精神的愉悦,并达致情感的共鸣。”[15]

显然,这一富有地域色彩的秦腔,除了作为一种声音的艺术之外,由于它本发源于乡土民间,与秦地农民的生活密切相关,故是秦地农民共有的文化记忆。对陈忠实而言也是如此,陈忠实说:“如时间而论,秦腔是我平生所看到的所有剧种中的第一个剧种;如就选择论,几十年过去,新老剧种或多或少都见识过一些,最后归根性的选择还是秦腔,或者说秦腔在我的关于戏剧欣赏的选择里,是不可动摇的。”[16]他的《白鹿原》就是“喝着酽茶,听着秦腔”[17]写出来的。贾平凹的《秦腔》要以“秦腔”为名,以“秦腔”作为贯穿小说最重要的一种声音素材,是因为秦腔汇聚了他对故乡的情感和记忆,最能演绎出他记忆中的乡土,且就小说重要的题旨——对乡土文化的关怀来看,小说既名为“秦腔”,就肯定有所寓意,它在小说中是作为传统民间文化的代表,借由它的逐渐没落传达了故乡及其代表的乡土文化之废。

秦腔汇聚了当代西北作家们对乡土的情感和记忆,如果不廓清秦腔对当代西部小说的影响,就不能演绎出他们记忆中的乡土,也就无法深层次地研究和理解当代西部小说。它不但是老百姓“大苦中的大乐”,还能代表秦人之声,而且如黄土一样融入农民的血液当中,构成了他们的生活和生命。更为重要的是,它的慷慨悲凉、热耳酸心的美学特点内化为当代西北作家的美学追求,直接影响了当代西北作家的创作。在柳青等第一代作家身上,作家将秦腔作为一种重要元素,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小说当中,点染气氛。如在《创业史》中:“白占魁唱了两句秦腔——老牛力尽刀尖死,韩信为国不到头。郭锁问他唱什么,他说了韩信替刘邦打得天下,刘邦怕韩信比他能干,把韩信骗到长安去杀了……”(第二部第十三章)。“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孙委员(水嘴)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第一部第四章)在高增福被选为互助组副组长以后,冯有万跑过来,学着秦腔的姿态和道白说:“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就是了……”(第二部第二十九章)透过这样的描写,四散在小说各处的秦腔其实是一个浑融的文化意象,它构成小说、小说中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所共有的一种文化和精神的质地。更具体地说,秦地丰厚的文化积淀、独特的自然地理景观、浓郁的民风民俗和保留完整的方言土语等都是陕西作家的创作沃土,它一直都存在,只是静静等待着被发现,一旦发现,作家的写作便走向地域化,呈现出不同的地域风情。

到了贾平凹这里,秦腔在作品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秦腔》以故乡商州棣花为焦点,集中地描写了中国农村生活自改革开放以来的种种问题,包括农村的文化价值观念、经济结构、人际关系等变化。在贾平凹早期的《西北口》中,小四为安安唱《张良卖布》:“你把咱家的大环锅卖了做啥/我嫌它烧煎水光着圪针/你把咱大槐树卖了做啥/我嫌它不结果只招老鸦/你把咱木风箱卖了做啥/我嫌它拉起来扑哩扑嗒。”在这里秦腔成了传情达意的工具。小说的结尾处仍是以秦腔结尾:“……黄土窝里女子叫人爱/刺绣泥塑样样帅/秦腔野的蛮的粗的吼的/城里人醒(懂)不开。”小说《秦腔》写农民如何一步一步从土地上消失、离开,预示了乡土文化的终结,在密实的流年式、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中,夏天智对秦腔的喜爱和夏天义对土地的执着是小说主要的两个重点,他们在城市化的逼近之下,成为乡土文化最后的知音和守护者。

“一派秦声浑不断”[18],秦腔是黄土地上的“摇滚”,是“一片永恒的海,一匹变幻着的织物,一个炽热的生命”[19],“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三千多万名西北农民癫狂着沉醉在秦腔中,把它当作超越苦难的“圣歌”和哀歌,它消弭了普通民众之间的距离。研究表明,秦腔至少有2200年的历史,为中国戏曲“百剧之鼻祖”,被称为“中国传统戏曲活化石”,它不仅仅是梆子腔的鼻祖,还对京剧等大剧种的起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昆曲等也在与秦腔的相互学习中受益匪浅。秦腔在艰苦乏味的生活中,“作为救苦救难般的仙子降临了。惟她能够把生存荒谬可怕的厌世思想转变为使人活下去的表象。”[20]秦腔是秦人的生命命脉,被称为西北的“语言符号”,西北地区的农民酣畅淋漓的喊叫和宣泄,秦腔的表演朴实粗狂,细腻深刻,以情动人,富有夸张性。在强烈的、使人痉挛的刺激中,他们苦难的熬煎生活得以继续,他们几乎崩溃的生命得以复原。秦腔的角色行当分为四生、六旦、二净、一丑,共计13门,又称“十三头网子”,表演唱作并驾。辛亥革命后,西安成立的易俗社,专演秦腔,锐意改革,在保存原有的风格基础上,又融入了新的格调。

当代西北的作家也被秦腔的光辉普照,乡土作家在其小说中,所表现的是朴拙的乡土文化,以及他们所熟悉的农村生活。他们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地理风情、历史和风俗,将民族文化、传统文化层层挖掘,鲜活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不仅体现了对乡土文化的反思,而且对当下传统文化的认识以及对生存的状态提出了思考。而且在当代西北作家的小说中,秦腔贯穿其中,不仅使其小说更具有乡土气息,也使得小说有着发人深省的韵味。譬如柳青的《创业史》、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秦腔》,就很好地融合了秦腔这一传统文化,体现了“民族的根”与现代视野相结合的新的追求。

秦腔唱腔是板式变化体,分为欢音和苦音两种板式,前者善于表现欢快与喜悦的情绪;而后者则长于抒发悲愤和凄凉的情感,在演奏中常常依据剧中的情节和人物的需要选择使用,其中板式分为慢板、二六、代板、起板、尖板、滚板及花腔,拖腔也是极具特色。而秦腔主要的演奏乐器为板胡,发音尖细且清脆。秦腔的表演朴实、粗犷、细腻、深刻,以情动人,富有夸张性。辛亥革命后,西安成立了易俗社,专演秦腔,锐意改革,吸收京剧等剧种的营养,唱腔从高亢激昂而趋于柔和清丽,既保存原有的风格,又融入新的格调。在西北老少妇幼都能张口而来的秦腔,有着与秦川辽阔旷远的地貌同样的韵律,内含着秦川的力度,早就已经与秦川农民的生活融为一体。在《白鹿原》中,涉及的秦腔曲目有第一章中《五典坡》《游龟山》,第六章中看秦腔《滚钉板》时,白狼来抢,第十三章时白灵和兆海相吻时“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那一声巨响”[21]。小说在第十六章的重要转折处也是靠演出秦腔来完成的。戏迷白孝文就是在看《走南阳》——刘秀调戏村姑的这出戏的时候,被田小娥拽进了砖瓦窑,《走南阳》暗示了小说的气氛。第十六章“麻子红得知遭打抢的白嘉轩来看戏,有意改变了原来的演出安排,改成《金沙滩》,把白鹿村的悲怆气氛推到高潮”。第十六章白嘉轩犁地时,唱的是秦腔“汉苏武在北海……”白孝文和田小娥的奸情败露后,白嘉轩晕倒在小娥的窗前。鹿子霖通过秦腔《辕门斩子》传达了自己的险恶用心:“就是叫你转不开身躲不来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来怎么办?我非得把你逼上‘辕门’不可。”被逼上辕门的族长白嘉轩,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手执钢刷演出了一场《辕门斩子》。因此,在小说《白鹿原》中,秦腔不仅点染了作品的气氛,而且在结构作品、推动情节发展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陈忠实通过写秦腔,自然写出了秦川人性情的粗犷、单纯且复杂的心境,它弥补了我们因为地域阻隔而造成的人文地理和民俗学上的短缺,从而拓宽了我们对自己民族历史认知的视野。

秦腔在贾平凹的生命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秦腔之于贾平凹,好比是洋芋糊汤,好比是油泼辣子,好比是那位明眸皓齿的妻子。他钟情于这门艺术,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心里有了熏陶。三岁记事,就骑在大伯的脖颈上看戏;六岁懂事,自己趴到台角上,听那花旦青旦唱悲戚戚的调子,不觉得就泪流满面,常常挨了舞台监督的脚踹还不动弹。正月十五,三月三,端午中秋寒食节,是秦腔牵着他由春而夏而秋而冬。从秦腔里,他知道了奸臣害忠良,知道了小姐思相公,知道了杨家将的英武,知道了白娘子祝英台的痴情……秦腔故事是他道德启蒙的第一课,也在他感慨世事时引用得最多。”[22]在小说《秦腔》中,秦腔肯定有所寓意,它在小说中作为传统民间文化的代表,借由它的逐渐没落传达了故乡及其所代表的乡土文化之废。秦腔被引一百余处,贾平凹一点一点地、很生活化地将秦腔融入清风街人的日常生活,出现的方式很多元,更为重要的是,“秦腔是《秦腔》的魂脉”[23]。“秦腔音乐和锣鼓节奏来渲染人物的心理活动,用来营造气氛,用来表达线性的文字叙述,有时难以表达的团块状或云雾的情绪、感受和意会。在整部作品中,秦腔弥漫为一种气场,秦韵流贯为一种魂脉而无处不在。它构成小说、小说中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所共有的一种文化和精神的质地。”[24]因此,贾平凹替故乡竖起一块碑,亦是替乡土文明的历史立碑,更是对乡土中国的告别与缅怀,具有重要的意义。贾平凹的《秦腔》中,全都充满着黄土的气息和秦腔的旋律,在参与秦川尤其是商州地区文化的艺术改造与重建中,倾注了作者特有的文化意识和审美价值取向,这正是因为贾平凹生长于此,才能充分地了解这方土地并将此寓之于文的结果。

秦腔发源于秦地,是陕西长久以来戏剧方面的神韵,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通过其激昂而又浑厚、婉转而富有情感的音乐性,表达着喜怒哀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腔象征着朴实而淳朴的民风,表达了一种对乡村文化的喜爱而尊重的情感,也是秦地乡土文化的一种重要表现。在众多小说人物中,夏天智和儿媳白雪的人生尤与秦腔息息相关。白雪仿佛为秦腔而生,是县剧团最出色的秦腔演员,甚至有戏迷把她所演过的戏通通串在一起成为一首诗赞,盛赞她的表演艺术之高妙:“州河岸县剧团,近十年间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纪未弱冠。态惊鸿,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靥,杨柳腰,芙蓉面,颜色赛过桃花瓣。笑容儿可掬,愁容儿堪羡,背影儿难描,侧身儿好看,似牡丹带雨开,似芍药迎风绽。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笼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官,似杨妃醉倒沉香畔。两泪娇啼,似薛女哭开红杜鹃。双跷缓步,似潘妃踏碎金莲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风摇绿线。听清音袅袅,似黄莺鸣歌院。玉树曲愧张丽华,掌中影羞却赵飞燕。任你有描鸾刺凤手,画不出倾国倾城面。任你是铁打钢铸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汉。”[25]她是以美的形态出现在文本中,以其人之美象征着传统艺术之美,可惜她的丈夫夏风并不理解她,不仅对秦腔毫无兴趣,甚至为了秦腔相关之事数次起了口角,间接导致婚姻的破裂。反倒公公夏天智,最是秦腔的知音人。他屋里的喇叭不知播放过多少秦腔,平时爱听戏、唱戏,也收集了许多秦腔脸谱画在马勺上,谁的心情要在苦着、恼着、欢着,夏天智总是让人唱秦腔抒发心情,最能知晓并体现秦腔发源于乡土民间和之于农民生活的真谛。

《秦腔》中尽管清风街的老一辈人是如此喜爱秦腔,对秦腔戏曲如数家珍,但秦腔的衰变之相已露。如今清风街年轻的一辈都不爱秦腔了,他们喜欢的是陈星用吉他弹唱的流行歌曲。即使夏中星调任县剧团当团长,提出了秦腔振兴计划,组织县剧团到处下乡巡演,却是一场比一场冷清,夏天智出借展览的马勺脸谱也在一场纷争中毁坏数个。剧团终究不过是夏中星的政治跳板,他高升离开之后,县剧团也迅速没落,许多演员沦落为唱婚、丧礼等红白喜事的乐人。年老色衰的秦腔名角王老师,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录下自己唱的秦腔,请人整理出版这些影音资料,求助于夏风不成,最关键的原因是“没有市场”。夏天智想要出版《秦腔脸谱集》也只能自费,但这部书却乏人问津,最大的功用不过就是在夏天智死后入棺时当枕头用。曾经与农民的生活、生命联系在一起的秦腔似乎也随着土地、农民的消失而失去了它的价值。夏天智的死代表着秦腔的终结,而白雪替夏天智送终时,在葬礼上所唱的秦腔无疑也是为传统文化送终所唱的最后一曲挽歌。

秦腔作为西北地区的戏曲艺术,需要一定的空间才能传播,贾平凹利用小说文本本身的时间—空间变异特点,将戏曲秦腔作为一种置换方式,建立了小说中的过去与新的时空媒介关系。因此,作者在小说《秦腔》中,对秦腔戏文、曲谱等的大量穿插,在《白夜》中对目连戏的多次引用,使得戏曲艺术熔铸在当代的时空之中,创造出别具一格的叙事模式,小说文本就此与秦腔内容建立起了互文关系。《秦腔》这部小说,体现了“民族的根”与现代视野相结合的新追求,贾平凹正是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复活了汉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