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匹快马飞驰抵达国都金陵,由南门进城后,旋即往东直趋长干里,直达新任宰相宋齐丘府邸。
约莫一刻钟之后,宋府中乍见数骑奔出,直接消失在黑暗的长街尽头。
又过一刻,再有数骑分批而来,进入灯火通明的宋府当中。
书房当中,近来风光无限的宋齐丘已正襟危坐,在他面前的檀木香案上赫然摆着一封已拆封的信件,令他为之愁思许久。
忽闻门口脚步声响,只见心腹冯延巳以及门生陈觉,二人先后而入,这两位当朝红人的份量自不用多说。
后者本已高居枢密副使,而前者更是了不得,在其领着契丹密使萧翰入宫面圣后,竟被皇帝特旨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相当于副相)以作奖赏,直接取代了老顽固孙晟的地位。
自此,朝堂大权悉归宋党之手,“五鬼”雏形开始显现。
今夜冯陈二人,皆是接到宋齐丘的召唤而来,脸上还带着睡梦未醒的疲倦。
“恩相,时已两更,到底有何急事?”陈觉急吼吼地开口便问。
宋齐丘暗自不满地瞥了一眼陈觉苍白的尖脸,对他这种急不可耐的作风很是反感。
对比而言,反倒是冯延巳的举止更加成熟,他几乎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进来,而后静静地站在一旁灯火的阴影里,此外并无任何多余的言语和动作。
“尔等且坐下说话,奉茶。”
宋齐丘抬眼扫视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道。
仆从们急忙捧上茶汤来,各自摆在两人面前,之后便纷纷退下,最后走出去的一人还回身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此刻,屋外院落中周围的树影里,宋府豢养的卫士们正严密监视周遭三十步之内的任何动静,如临大敌。
“都看看,从南边来的信。”宋齐丘指了指案上的信。
冯延巳下意识起了半个身子,身形瘦高的陈觉却极为敏捷,起身抢在冯延巳的前面将信抢在手中,不由分说展信而读。
一只刚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冯延巳尴尬得满脸阴沉,不过在宋齐丘面前不好发作,于是狠狠瞪了陈觉一眼,也只能先回身坐下。
陈觉快速地读完信笺,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待信读完竟放声大笑起来,拍腿惊喜道:“哈哈好,好啊!恩相果然高明,竟还真的令贾匡浩背主来投?!”
“我原以为此人乃先赵王爱将,定对李建勋忠心耿耿,没想到也是个颇识时务之人?这么一来,咱们明日早朝便可以动手了。”
宋齐丘抚须不语,指着冯延巳道:“将信给正中看过再议。”
冯延巳不悦地夺过陈觉手中的信,静静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地折好塞进信封里摆在宋齐丘面前。
“都看好了?”
宋齐丘淡淡说话,也不等二人回答,直接伸手将信笺拿起放在烛火上点燃,拿在手里转动着,看着那封信烧得只剩一毫,随手丢在案边的铜盆之中。
“恩相,这还等什么?既有了贾匡浩的供词,咱们便可以动手了。”陈觉道。
冯延巳皱眉看了陈觉一眼,沉声问宋齐丘道:“宋公,贾匡浩的亲笔呈词有没有送来?否则拿什么说事?”
却见宋齐丘呵呵一笑,从案下搬出一个包裹来于案上摊开,里头赫然有一封崭新的公文奏疏。
宋齐丘取出这奏疏扬了扬道:“贾匡浩所述供词便在此,其中所言老夫草草念几句,你们听着。”
二人忙侧耳静听。
“咳咳。”
宋齐丘缓声读道:“罪臣惶恐顿首泣血以闻:窃惟人臣事君,当沥胆披肝,摒私尽瘁。今臣逡巡累日,五内煎灼,虽蝼蚁微躯,岂敢挟私悖义......”
“昭武节度李建勋者,荷国重寄,秉钺南疆,乃暗通故吏止戈,阴纵张贼鸱张……”
“虔州十一县烽燧连天之际,坐拥貔貅而不救,目睹城邑之陆沉。致使江西膏腴之地,九陷贼手;贡水殷富之民,尽陷涂炭......”
“此獠指斥乘舆于密室,阴蓄僭越于方镇,诚所谓根不拔则蔓衍,权不削则祸萌......”
“臣本驽钝,丧土辱命,虽万死莫赎。伏乞陛下效光武收岑彭之节,行汉武斩王恢之刑。枭此獠首以正典刑,削其爵禄以儆不臣。则江南幸甚,社稷幸甚!臣待罪辕门,伏听斧钺!”
话音刚落,陈觉已然笑得眼角褶皱起来:“呵,好一个狗咬狗啊!这贾匡浩也真是个人才!”
“明明是他统军无能把虔州丢给了张贼,却能把罪责生生甩给抚州的李建勋,自己倒卸了个干净!他娘的真不要脸面哈哈哈哈哈......”
“也实在是有趣得很呐!赵府花了这么多心思,最后却养出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怕是赵德诚在天有灵,也得从坟里爬起来不可!”
“陈枢密是否高兴得太早了?”
冯延巳忽而冷笑一声道:“你听听,这些个文绉绉的话岂能出自贾匡浩这等莽夫武将之口?只怕是出自宋公门人的代笔。”
“咱这位陛下可是英明得很,岂会看不出来?光凭这个,真能坐实李建勋的谋逆之罪么?”
“莫忘了数日前,陛下甫一接到江西民乱的快报,便即刻撤回了诏李昭回朝的密旨,依旧赐他设镇建节,近日更是准备命人南下恩赏李建勋,令其掌军平叛!”
“诚然陛下忌惮赵府,但多年姻亲情谊又岂能轻易抹煞?......”
陈觉不满地嘟囔道:“什么狗屁姻亲情谊?那是因为赵府旧部皆在江西,陛下恐其趁机生乱,为了安抚其心罢了!否则那个胆大包天的李大郎,光凭一条欺君罪名,陛下便不能容他!”
“只怪老天无眼,先前的谋划可谓天衣无缝,原以为能一击毙命,谁曾想关键之时,偏偏有流民贼在江西生乱?还他娘的是汉国跑来的......”
“不过这下好了,赵府到底犯到咱们手里了。贾匡浩何人?他可不仅是赵府旧将,更是镇守我朝边境的百胜节度使,份量极重!”
“他的话,我就不信陛下不予采用,况且陛下忌惮赵府久矣,说不定趁此时机能把赵府连根拔起......”
“一击毙命?连根拔起?”
冯延巳冷笑了一声,讥讽道:“陈枢密好大的口气!岂不闻树大根深,哪有一铲子便能解决那般轻易?就连宋公,都没敢笃定这回能将赵府彻底扳倒,你倒是信心十足。”
“我不妨再提醒你一句,莫说李建勋在朝羽翼极丰,就说赵府昔日的旧部军将,那可是分散江西各地,麾下兵马亦是不少。”
“何况他那儿子如今可是手握龙武军的定远节度,实力雄厚......”
“真逼急了,万一狗急跳墙,届时该如何应对?”
注:冯延巳、陈觉、查文徽、冯延鲁、魏岑五人,以邪佞乱政,江南谓之“五鬼”。其用兵闽、楚,空耗国力,南唐衰颓自此始矣。——《资治通鉴·后周纪三》
天福八年(943年),汉指挥使万景忻败张遇贤于循州。遇贤告于神,神曰:“取虔州,则大事可成。“遇贤帅众逾岭,趣虔州。唐百胜节度使贾浩(又名匡浩,避赵匡胤字)不为备,遇贤众十馀万攻陷诸县,再败州兵,城门昼闭。遇贤作宫室营署于白云洞,遣将四出剽掠。——《资治通鉴》
历史上,南唐境内第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于此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