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树大根深

“冯相此言差矣!”

陈觉毫不客气地竖眉以对:“这回好不容易策反了贾匡浩,不弄倒赵府更待何时?那乳臭未干的李昭手里有兵,你莫以为我这个枢密副使是摆设么?”

“大抵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凭着贵胄出身,加之侥幸取胜,一时得意罢了。换言之,纵使他是什么统兵奇才,光凭定远一镇又岂能挡我十余万禁军?”

“我还真不信他敢起兵谋反,那将是令赵府彻底倾覆的株族之罪,正好给了朝廷兴兵剿灭他的机会!”

冯延巳摇了摇头,沉吟道:“无论如何,此事绝不可操之过急。”

“荒唐!”

陈觉继续叫道:“冯正中,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怯懦罢了!我告诉你,贾匡浩这份供词来之不易!若不是恰逢江西民乱,这个老废物又贪生怕死,我们又如何能成功将他策反?此乃天赐良机,一旦拖延日久,必生变故!”

冯延巳冷笑道:“一面之词又能支撑多久?你真当陛下糊涂?若明日陛下传命李建勋赴京觐见,该当如何?”

“好,倘若真的如你所言,陛下龙颜大怒,下旨派兵前往抚州问罪,若是真引起赵府反叛,又当如何?”

“至于你说禁军在手,必能灭之,我看则不尽然。赵府旧将哪个不是浴血多年,不知你陈枢密哪来的底气,真敢与他们交兵?你莫以为当上了枢密副使,你便知兵了?你上过战场么?”

“冯延巳!”

陈觉面色涨红啐道:“老子敬你亦拜相中枢,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物?若没有我们的支持,你这等徒有虚名之辈,怕是要在宫里做一辈子淫词!我不行,你就行?那你倒是提出一个可靠的法子,只要你能把赵府扳倒,我陈觉从此甘拜下风!”

冯延巳扭头道:“简直不可理喻,我之相位乃陛下钦命,何需谁人支持?”

陈觉仰天大笑数声,随即不屑地斥道:“恩相看到了么?这姓冯的实则是忘恩负义之徒,呵呵,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啊!”

冯延巳径直拍案而起,大怒道:“陈觉!莫忘了我在东宫为臣时,你不过只是个卑贱的小吏!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怎地?”陈觉丝毫不怯,起身指着冯延巳怒道。

冷眼瞧着书房里莫名起了纷争,沉默半晌的宋齐丘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一脚踹翻了铜盆,“哐当”一声刺耳,冯延巳和陈觉赫然察觉宋齐丘犹在面前,只得平息住口。

“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还有礼节体统可言么?”

“此时正是同仇敌忾之际,尔等各执一词,亦各有道理,又何苦自相争执?互伤情谊?”

宋齐丘先是眯眼瞧了一眼冯延巳,寻思了片刻道:“正中说得对,赵府开国皇亲,其势树大根深,欲除之非一朝一夕之功。”

“宋公英明。”冯延巳拱手拜道。

却见宋齐丘话梢一转,又道:“但启明说得也没错,如此良机在手,怎能引而不发?”

陈觉喜道:“那恩相的意思是?”

宋齐丘摇头继续道:“我且问你们一句,自开国以来,可有人敢弹劾李建勋?”

冯延巳沉吟道:“只有一回。昇元五年,中书舍人弹劾李建勋‘擅造制书,归怨于上’,陛下一怒之下罢其相位。”

“是啊!”宋齐丘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双眼迷离道:“但是结果呢?”

陈觉咬牙接声道:“后来,是广德长公主入宫求情......不到七日,李建勋又复相,更监修国史,反倒荣耀更甚!”

“赵府难制啊!”

宋齐丘叹道:“所以,还需要我多言么?”

“其实,我并不指望这回能将赵府彻底扳倒,只是期望能遏住李建勋复起的苗头,贾匡浩的这封奏疏确实是只一面之词,不可能将李建勋置于死地,但至少能让陛下放弃令其复起掌兵的念头,便足矣!”

“至于那个李大郎,暂时不必去管他。我素闻其在京中放浪形骸、不学无术,是个只懂逞凶斗勇的桀骜子弟罢了,这种人升得越高,往往跌得越惨!况且如今又夹在海州那等四战之地,又能有何作为?”

陈觉忍不住问道:“那恩相的意思是?”

宋齐丘顿了顿,继续道:“待明日早朝,我们只将此事奏上去便是。朝堂公议之下,不论如何,陛下必会让人前去江西查问,如此一来,有嫌在身的李建勋必无法成为平叛主帅,复起之事便是渺茫无期。”

“而按照惯例,查办一镇节使,不出意外的话,除了三司一同前往联合查办之外,定遣禁军同行。何况这回江西民乱、州县沦陷,明日陛下定也会调兵遣将南下平乱。”

“启明,你是枢密副使,你知道该怎么做,拉拢谁,提拔谁,我便不用明说了。”

陈觉忙点头道:“恩相,在下自然省得。”

一旁的冯延巳虽然没有应声,心里头实则十分通透。

说实话,其实他内心对赵府并无多大恨意,只是多年来臣属东宫,单纯对交好齐王李景遂的李家父子本能排斥罢了。

而至于,他与宋齐丘如今同为一党,亦是为一时共同的利益,才走到一起而已。

可一旦结党,烙印便很难洗去,谁能保证宋齐丘能一直在朝中得势呢?

连李建勋那等宰国七年的重臣,皇帝只需一句话便得老老实实自辞相位,若不提前做后手准备,一旦宋齐丘再次被罢,自己恐怕也难以身免。

但素以狡智出名的冯延巳,又岂会不留后路?

他早已想好了这条路该怎么走,既能先借用与宋齐丘同党的权势,还能在以后完美脱身。

想到此处,冯延巳佯做叹了口气道:“唉!宋公,赵府树大根深,一铲子下去,又一捧土盖上,不知何时才能连根拔起啊!”

宋齐丘一时来了兴趣,矜笑着说道:“哦?正中有何高见?”

冯延巳双眼放出精光,忽而坚定道:“想要掘根,先松其土!一朝换了新土,老树焉能再立?”

“你!”宋齐丘立即反应过来,隐隐吃惊。

陈觉亦诧异失声道:“冯正中,你要做甚?”

“二位莫急,我岂会愚蠢到去做悖逆之事?岂不闻天有日升月落,地有腐树新芽?眼下先帝遗诏公诸于世,东宫既立,那可是赵府的死对头啊!”

陈觉首先恍然道:“你这番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是也,齐王景遂深忌赵府。”

“胡闹!”

宋齐丘狠狠地斥了一声,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自古以来掺和争储之事,非生即死!况且陛下虚让储位,实为固权之术!”

“你以为陛下立了东宫,齐王便一定能承嗣?须知陛下继位之前,与齐王乃是死敌,莫不是陛下为试探齐王心迹故意为之?齐王倒也极为明智,已果断力辞拒绝。”

“那又如何?”

常常被宋齐丘训斥的陈觉早有不满之意,只见其破天荒地出言反对道:“恩相,不管陛下是否乃试探之举,但既已坦诚把先帝遗诏布告天下,兄终弟及之制便覆水难收!”

“难道陛下为了区区试探,甫一登位便要落下不孝之名?为免太不值当!如今由不得他齐王不受,到底不也住进了东宫?况且,没了齐王,不还有燕王,恩相......”

“住口!此事容后再议。”

早就看透一切的宋齐丘阴沉着脸,径直中止了这个敏感的话题,暗自打量了一眼挑头的冯延巳后,转而淡声道:“当前首要之事,乃是早朝应对。若这回不能如愿,让李建勋复起掌军,以后再想压制他可就难了。时间紧迫,我们还是抓紧商议个中细节为好。”

冯延巳淡然拱手道:“遵命!”

而陈觉似乎仍旧心怀不满,不过还是嘟囔了一句之后,亦拱手落座。

随后三人密议不休,直到晨鼓之声响起才罢休。

晨雾之中,金陵城静穆肃然,一如往昔。

大殿之前,上朝的百官从四方云集而来,相互寒暄作揖进宫而来。

没人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日将会很不寻常,继宋齐丘复相之后,南唐政局又将再度迎来巨浪狂涛......

注:璟既立,泣谓景遂曰:“兄弟相传,昔贤所尚。”景遂顿首流涕辞。——《十国春秋·南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