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又有些动静,先是啊声一片,然后阵阵惋惜,接着开始慢慢猜测,最后互相指责。
“耗子脑袋上那么大个洞,你们谁下的黑手?”耗子是康家派的人,康家派阵营的人便率先发出诘难。
“你少他娘的乱扣帽子,你看见他脑袋的洞了,看见谁下手的没?你们也个个手里全拿着家伙事儿,当时乱作一团,谁伤着的哪说的准?”
“你当我们傻呢,谁打架他妈的对着自己人脑袋打?”
“这话难说,前几天你们不是还在争洗沙厂那个活吗?谁知道不是有人憋着坏趁机下死手呢?”
双方各执一词,眼看又有要闹起来的架势,康家豪猛吸一口气,大吼道:“够了,全他娘的闭嘴
人群短暂安静下来,眼看康家豪也要发作,阳台上的康家儒赶紧对着楼下众人打圆场:“大伙今天先散了,先让老大把耗子这事处理了成不?”
“不成!”工人里有人抢道:“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了,今天大伙必须把钱拿到!”
“对,今天必须拿到钱!”人群立即有人发声附和。
康家儒人如其名,为人处事都算和气,但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场合,完全压不住人。
见自家兄弟镇不住场子,康家豪青筋暴起,继续黑着脸喝道:“接着闹今天谁也拿不到钱!”
工人们瞪着康家豪,一个个都敢怒不敢言。他的面相凶神恶煞,其狠厉在康家兄弟中是出了名的,他这一吼,效果和康家儒截然不同,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二楼会客厅,工人派出来的代表非常明目地退出去,只留下康家的四个弟兄在里头。
康家鸿的酒已经完全醒了过来,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颓靡不堪。
“老二,你说人没了,是真的?”康家儒问道。
康家豪气焰消了下去,绷着的弦才松下来,登时也觉得没了气力,只抽出一支烟来点着,没有回话。
“这种事情哪能开玩笑。”见老二没开口,康家闵便接了话茬,“人确实没了,还没交钱,医院不让领回来,老三守着。”
“多少钱?”一直阴着脸的康家鸿沉默了半响终于开口。
“八百四。”康家闵道。
康家鸿颓然点了点头,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红票子来,数了九张给康家闵递过去:“你先去把钱交了,把人领回来。”
“你他妈的这不是有钱吗!?”看着那一沓子新崭崭的钞票,康家豪气不打一处来,刚吸进去的烟从鼻子嘴巴往外冒,像是七窍生烟一般。
“全在这儿了!”康家鸿把剩下的钱往桌子上一扔,对康家豪说话的语气很是不满,言语间也便多了几分不耐烦:“总共就一万,现在剩九千了,下面那么多张嘴,谁给谁不给?”
康家闵不愿再听兄长们争执,拿着钱揣进兜,默默下楼往医院去。他心里五味杂陈,惋惜耗子平白无故送了命,又觉得一肚子怨气。
有那么一万块钱,一人拿个几百也是好的,或许都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但现下,死人最大,剩下的钱都得给耗子赔进去,海角大楼里剩下的人,谁也捞不着好了。
“什么?你们打死人了?”林尚贤摘着菜,听着丈夫的叙述,觉得匪夷所思。
她刚到江海没几天,从深圳过来,是为了等着丈夫结了工资一起回重庆过年。为此,她今天特意去逛了逛这海滨小镇,给女儿买了几身衣服和一些玩具。
江海她不太熟,转回海角大楼时,天已经黑了,完全没想到闹了这样一遭。
“你小点声!”康家闵东张西望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谁打的都不知道,你别张着嘴就开始瞎扯。”
林尚贤了然,觉得有些不真实,“谁死了?”
“耗子。”
林尚贤嘴张圆了,耗子是她是认识的,虽然不是多熟,总归是有印象的。
“他那么年轻……”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打开,林尚贤又拿出一把四季豆,一根根摘起来,忍不住叹口气,“他怎么受伤的,你们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给人一铲子铲后脑勺上,送进医院没多久,人就没了。”康家闵点着一根烟,沉闷着狠狠吸了一口。
“怎么突然会闹这样的事?你们老大这公司才开不到半年,这就拿不出工资了?”林尚贤把摘下来的烂叶子往垃圾桶里按,“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不是还在吆喝着要带你们挣大钱嘛?”
康家闵吐了阵烟,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没有言语。
见丈夫不接话,林尚贤便转移了话题,“那你们不报警吗?”
“报什么警,没有人承认,他们又查的出什么来?到时候惹出更多事来,老大也不让报。”
说到老大,林尚贤的脑子马上联想起其他事情来,忙问道:“那工钱呢,你拿到没有?”
“工钱,哪还来的工钱,这人一死,多少钱都得给搭进去。”康家闵把手里的烟灰在桌边上弹了弹,看着落在地上的烟灰,他又想起耗子那张染满鲜血又灰扑扑的脸,觉得五味杂陈。
林尚贤一时无语,想抱怨几句,但人命摆在眼前,不是吐苦水的时机,便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那你们现在怎么安排?”
“钱肯定是拿不到了,还得搭进去些。”康家闵答得有气无力。
“搭进去?!”一听这话,林尚贤立刻警惕起来。
“耗子那边得多给些钱。”康家闵点头,“老大的意思是,把那批不是我们自己人的工资先给结了,让他们爱走的走,爱留的留。他手里的钱要结清肯定是不够的······”
“哼。”林尚贤简直被气笑了,“怎么你们辛辛苦苦帮着你们老大干,还得搭着钱进去上班啊?他当时的跟你们说的头头是道的,说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反而让你们一个个的去掏钱给他发工资,这是什么笑话!?”
“都是一家人你何必这样说?”康家闵听着妻子的话心里也觉得恼火,“先把这事儿解决了再说,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就留在江海。我们之前存的钱再加上你这几个月的工资,你看看有多少——”
林尚贤不语,只弯下腰打开行李箱去搜罗起存折来,然后把深红色的小本子用力往丈夫身上丢过去,“你自己点去吧!”
啪的一声,门被狠狠砸上,林尚贤踱步到阳台,觉得无比气愤及委屈,深圳的夜晚是绚烂的,可江海的却是黑压压的,黑得她看不清返乡的路,黑得她看不见远方的女儿。
另一头,尖酸泼辣的骂声从昏暗的瓦房里传出来,巷子里的狗听见这声响,跟加油打气似的,一阵阵吠起来。
“你们老大家的是个什么东西?大过年的让你干这事?谁不嫌晦气?”谢莲安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不打一处来。
康家豪自知理亏,没去管媳妇的怒意,只默默夹着菜,倒是屋内睡着的年幼儿子被这叫骂声惊醒,立刻开嗓哭了起来。
“大过年的让你去送一个死人回重庆,他真干的出来!说白了这人到底都是因他而死的,他自己怎么不管?”谢莲安看着还能继续吃得下饭的康家豪,更加觉得难压怒意。
“怎么不管,这不是让我管了嘛。耗子老娘还在重庆,这人都死了,你不趁早把人送回去,给人老娘一个交代。难道要等他放在那板车上臭烂掉?”康家豪夹菜的动作滞了一下,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倒胃口。
“他让你去送死人,他怎么自己不送?你回重庆了,我们孤儿寡母留在这里怎么办?”谢莲安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康家豪只顾着自己在康家当好人,完全没为她和孩子做打算。
“你够了没?”康家豪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他今天心情已经够糟的了,妻子的无差别谩骂,更让他憋起一肚子火来。
谢莲安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儿子的哭声令她厌烦,火气上来,更加肆无忌惮地骂了起来。
尖锐的争吵便就这样把夜晚的宁静撕个粉碎,寒夜里,死亡的阴霾伴随着贫穷紧紧裹挟着海角大楼,原本热闹的春节到了这铁门前也都归于平静。
康家鸿让妻子张罗了一桌简单的年夜饭,这一年,便就这样匆匆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