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在彻骨的寒意中睁开眼,舌尖凝着玉圭蔘粉的苦腥——那苦味像九道铁索勒住喉咙,每吞咽一次都牵扯着舌根下的灼痛。洞顶钟乳石滴下的水珠混着铜锈味,在他后颈凝成冰线。大祭司的吐真剂正在起效,他眨动眼睛时,岩壁上的龟甲阴影竟化作张牙舞爪的鬼神轮廓。那些嵌在甲缘的人牙定位珠突然渗出暗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彩,顺着甲骨沟壑蜿蜒成诡异图腾。冰凉的液体爬上他的手腕,祁立这才发现自己被丢在青铜柱的下方,青铜柱上的锁链刻着的殷商文字正在发烫。洞壁深处传来青铜编钟的嗡鸣,混着若有若无的人骨摩擦声。他恍惚想起三日前在殷墟发掘的祭祀坑,那些排列整齐的骸骨嘴里,都含着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人牙定位珠。
潮湿的洞穴里,钟乳石的水滴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先是零星几颗发出诡异的滋滋声,紧接着整片岩壁突然泛起猩红的涟漪,仿佛某种蛰伏的巨兽正在苏醒。滚烫的液体裹挟着硫磺气息,如子弹般射向祁立的手背,瞬间,焦糊味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地抽回手,却见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皲裂蜷曲,狰狞的焦痕如同古老的甲骨文,歪歪扭扭地爬满指节。疼痛如电流般窜遍全身,祁立踉跄着撞向岩壁,后腰被尖锐的石笋划破,腥甜的血珠混着发烫的水滴,在地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花。
祁立强忍着剧痛用眼睛扫过岩壁的刹那,他瞳孔骤缩——那些沸腾的水滴正沿着钟乳石表面蜿蜒,在潮湿的石灰岩上勾勒出一幅幅若隐若现的图案,像是某种失传千年的祭祀图腾,又像是被封印的古老诅咒在苏醒。
就在这时,岩壁上龟甲的阴影开始诡异地扭动。原本零散的纹路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缓慢却坚定地拼凑在一起。渐渐地,一个巨大的人面轮廓显现出来,空洞的眼眶深不见底,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更诡异的是,那眼眶之中,两颗人牙定位珠正在缓缓转动,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三百六十片龟甲在洞壁组成周天星图,每片甲骨的裂纹都被朱砂填过,却在显形药作用下渗出更浓的血色。祁立用指尖刮擦某片甲骨的边缘,指甲缝立刻沁入温热液体——奴隶们用指骨磨成的针在卜辞缝隙刻下的不是符号,而是歪扭的指纹,每个指纹中心都嵌着一粒碳化的米粟,那是殉葬者最后的口粮。
突然有青铜反光划破月光,祁立的影子被投射在洞壁,脚踝恰好叠在“雨“字甲骨的雷纹上。他惊恐地发现,左手掌纹正被铜锈勾勒出新的纹路:从拇指根延伸的“川“形锈迹,分岔处竟与爷爷《金文形变考》里“灾“字的演变图例完全重合。更骇人的是,染血肩胛骨上的微型冶铜图在月光下活了过来——十二个戴枷奴隶的剪影绕着坩埚旋转,他们脊柱变形的弧度,正是朝歌太庙编钟架的青铜纹样。
他无意识触摸肩胛骨的刻痕,指尖突然被陨铁针刺破。暗红色血珠顺着甲骨的沟壑蜿蜒而下,在龟甲上洇开诡异的绛紫色。当血珠滴落在刻着“火“字的甲骨上时,整面龟甲突然发出细微的嗡鸣,裂纹竟如活物般扭曲蠕动,仿佛沉睡千年的魂灵被骤然唤醒。挤出的铜锈在地面聚成液态,泛着青绿色的幽光,如蛇般游走汇聚。最终凝成爷爷常说的“人牲计数符号“:三十六个暗红色圆点排成鼎足形状,每个圆点中心都有细如发丝的裂痕,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这些圆点似乎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一段关于牺牲与献祭的血腥历史。
比干的白玉圭突然自袖中飞出,在“祀“字甲骨上划出金铁交鸣的颤音。当玉圭尖挑开第三笔的裂纹时,一缕缠绕着朱砂的青铜丝从中弹出,在空中自动编织成矿坑剖面图——那些用人牙标注的矿道入口,正是祁立童年随爷爷采矿时被警告过的“死穴“。比干指尖拂过铜丝组成的图例,每个符号都突然迸出血珠:“这是武丁年间的'活铸密轨',每个矿奴的骨架都被浇铸在支撑柱里。“
祁立抓起陶片刻下新符号,当“人“字双腿的火焰纹完成时,洞顶突然渗出蓝绿色沼气。火焰顺着符号燃烧,在岩壁上灼出《尚书》未载的篇章:“贞人剜目,以绿松石嵌之,使不见民苦;鼎足铸人,以青铜锢之,使不闻民怨。“比干拾起嵌着人牙的陶片,指腹按在“贞“字的盲眼处,那里突然沁出绿松石粉末:“武丁之后,所有占卜都由盲眼祭司执行。“
子时的第一声钟响传来时,洞壁突然渗出汞珠。祁立捂住耳朵仍能听见特定频率的震颤——那是商王大晟编钟的“姑洗“律,却带着人喉骨摩擦的沙哑。比干将玉圭插入地面裂缝,圭身立刻浮现血管状纹路,与祁立掌纹的铜锈痕迹严丝合缝。更惊悚的是,洞底传来泥芯碎裂的声响,那些铸在鼎耳中的喉骨发声器正在吟唱:“铸我形——代我生——替我死——“
龟甲突然集体燃烧,裂纹组成北斗七星的倒影,勺柄直指祁立胸口。他用铜刺在小臂刻下燃烧的“人“字,血珠滴落处浮出爷爷的笔迹:“每道铜锈都是未亡者的呼吸“。当第七滴血落在肩胛骨的“雨“字上,所有甲骨同时爆出血光,显影出被刮去的铭文:“帝辛八年,祁氏三十六匠,活铸于鹿台大鼎之足,以祭鬼神。“每个“铸“字的金字旁,都嵌着细小的指骨碎片。
月光偏移到第三道石棱时,三百片龟甲发出蚕噬桑叶的声响。比干折断的玉圭中滚出七颗黍粒,每颗都裹着铜锈写成的卦辞,排列成《连山易》失传的蛊卦:上艮下巽,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祁立突然看懂奴隶指甲刻痕的排列——那些看似混乱的血线,实则是编钟乐律的工尺谱,当奏响“蕤宾“律时,青铜器共振能震裂祭坛地基。
地底震动如远古巨兽苏醒,碎石簌簌坠落。祁立踉跄扶住石壁,却见手中肩胛骨突然泛起幽蓝荧光。“雨“字的刻痕里渗出墨色液体,在半空凝结成水珠,转瞬间竟化作倾盆暴雨。积水漫过脚踝时,铜锈如活物般疯长,荆棘状的青铜藤蔓破土而出,缠绕着将爷爷的手迹层层显现——那行朱砂写成的字在雨水中忽明忽暗,“当文字不再吃人,人牲便成图腾“。
藤蔓尖端滴落的铜珠如血珠般坠地,在潮湿的泥土上勾勒出新的符号。祁立瞳孔骤缩,那分明是他三日前在陶片上反复推演的新文字结构:“人“字稳稳踏在“鼎“字之上,象征着以人驭器的变革。正当他想要触碰,洞外突然传来晨鸡啼鸣,第一缕阳光如利剑穿透洞口的水雾。
整面甲骨墙开始发出蜂鸣般的震颤,暗红色的血痕如退潮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铜绿。这些斑驳的锈迹在光影交错间重新排列组合,最终在洞壁上拼出一个三丈高的“解“字。祁立的影子被投射在这个古老的文字中,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巫师在甲骨上灼烧裂纹,听见青铜器铸造时的轰鸣,还有无数亡魂在历史长河中发出的叹息。
巨大的信息流瞬间击垮了祁立,记忆也被瞬间冲碎,晕倒了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比干抓起倒在地上的祁立离开了此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