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文化与赵德发小说的民俗书写[1]

朱献贞 鲍俊羽[2]

内容提要:赵德发是一位起步于乡土文学盛名于传统文化文学表达的齐鲁作家;赵德发文化心理的形成源自鲁南地区的乡间大地,对民间气候风貌、地道方言、神话传说、生活习惯、宗族礼仪等民俗的观察与体验构成了作家独特的地方文化思维,影响其创作的艺术趋向;赵德发乡土题材作品的民俗书写,体现其对乡土世界的关注及忧思,其民俗书写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对齐鲁大地民俗生活的原生态关注,更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角度和方式。

关键词:鲁南文化;赵德发;民俗书写

赵德发是齐鲁大地上成长起来的乡土作家,80年代问世的《通腿儿》《窖》等短篇小说就为其博得很高的文名。近几年来的创作越来越受到评论界的重视,这很大程度上源于赵德发对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及其命运的持续关注和文学书写。其实,创作伊始,赵德发就将目光凝聚在齐鲁这片乡间大地上,把文学之根深扎于齐鲁文化的土壤中,自然朴实地呈现了这方水土所养育的民众及民魂。90年代的“农民三部曲”和21世纪的“传统文化小说三种”以及《人类世》《经山海》等作品越来越浓厚的文化色调,让人们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赵德发对齐鲁文化区域中的人事书写的热情,这也包括对齐鲁民俗尤其是鲁南地区的生活习俗的文学呈现。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一是包括婚丧嫁娶礼仪在内的人生礼仪民俗;二是包括方言土语、日常俚语、民间传说、民间歌谣神化等在内的口承语言民俗;三是包括日常民俗生活、宗族组织民俗和精神信仰民俗的社会生活民俗。民俗作为赵德发乡土题材作品的重要内容,体现了他对乡土世界的关注及忧思,其民俗书写的意义和价值不仅仅在于对齐鲁大地民俗生活的原生态关注,更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角度和方式,为当代乡土文学增光添彩。

文学关注人、关注人的生活。毋庸置疑,民俗在人的生活中是不容忽视的重要部分,是文学创作的最原始素材,贴近人心,有着丰富的艺术魅力及感染力。值得提出的是,生活中的民俗并不能随意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原生态的民俗鱼龙混杂,只有在艺术创作时通过作家的筛选、提炼,以表达作者需要传递的某种信息时,审美化的民俗才能拥有更丰富的内涵及张力。齐鲁大地上的民风民俗丰富多彩,展示了这片儒家文化熏染下的生活情态和人文风貌,它们为赵德发等山东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鲜活的素材,也酝酿了文学鲁军的多样审美趣味。

从民俗的角度研究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嫁给鬼子》《通腿儿》等一系列长篇或中短篇小说是有意义的尝试。众所周知,民间文化对于生活其中的创作者有着深刻的影响力,对故乡的所见、所思、所想能构成一个作家原始的创作动力,故乡的山川草木事事物物都是作家创作的素材甚至是创作中的灵感点。这就构筑起民俗与文学相联系的通道,给文学作品注入更多生活气息,增强其艺术感染力。

心理学研究认为,童年时期的生活环境和经历对人一生造成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幼时生活体验、感受及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响人的性格、思维方式。联系赵德发的成长经历,这样的研究观点同样颇有道理。乡村生活的经历和对农村风情的感受不仅影响赵德发对作品题材、作品内容的选择,还关系到写作视角、写作手法的运用等方面。

赵德发的文化心理形成于山东鲁南地区的乡间大地上,对于民间气候风貌、自然风光、地道方言、神话传说、生活习惯、宗族礼仪的观察与体验构成作家独特的地方文化思维,影响其创作的艺术趋向,这可以称为一个作家的恋土情结。只有综合考察作者所受民俗文化的影响,体会其恋土情结的内容以及其中的深沉情感,才能更好地分析作品内涵。

赵德发1955年生于莒南县宋家沟,这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幼时的他经历过大饥荒,吃过树叶和草叶,对于农村的贫穷有着铭心刻骨的体验,知道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感觉,完全理解农民生活的艰难。作为家中长子的他,还受乡间伦理影响,有着深重的长子情结,希望能够以自己的能力改善家中状况,所以14岁的他尽管学习成绩优异,可以借此进入城市逃离困境,还是主动辍学回家务农赚钱。他幼时体质过敏,被皮炎折磨多年,家中想尽各种偏方治疗,发病时甚至经受过火烤。愚昧落后的农村对一些暂时无法治愈的疾病往往归咎为鬼神之说。长时间被疾病折磨的他在听到这些说法时逐渐生出一颗敏感的心。

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赵德发有着对农村天然的熟稔与敏锐的洞察力。二十几年的生活积淀,他所经历的四邻八舍、春耕秋收、草木农田、婚丧嫁娶、宗族仪式满满的累积在心中,像是一座巨大的富矿,拥有无法想象的潜力。鲁地的民俗风情给予他精神上的滋养,他扎根于这片土地,创作伊始就致力于讲述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人生百态。就像作者自己所说:“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时必然会从乡村出发,写乡村生活。这是乡村生活对我的最大影响,也是土地对我的慷慨馈赠。”[3]早期的短篇小说虽然在创作主题、人物形象、故事脉络等方面还略显单薄,但也逐步创作出了《通腿儿》、《窖》系列、《樱桃小嘴》、《闲肉》等既饱含鲁南地区民俗文化特色,又打动人心的优秀作品。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大量素材积累,使赵德发不满足于中短篇小说创作,怀着一颗为中国农民立此存照的决心,凭着对农村生活、农民生存的切身体悟,赵德发走入了《缱绻与决绝》的创作天地。原本打算以一部作品来记叙民间生活的他,在《缱绻与决绝》创作完成后,发现浩渺繁重的农村历史远不是一部作品所能表达的,自己多年农村生活所积累的素材还有很多有待发掘表现,这就陆续有了《天理暨人欲》《青烟或白雾》,共同组成“农民三部曲”系列。三部作品洋洋洒洒百万字,可谓淋漓尽致,全方位而又真实地刻画出鲁南乡间大地上的众生百相。

由中短篇到长篇,赵德发在一系列农村题材作品中饱含深情地叙写触目可见,触手可及的日常习俗、民间文化、民俗心理,展现农民的真实生活状态以及他们的思想精神世界,抒发这些从小耳濡目染的风物习俗在作者内心所激发的审美情感,透露着作者对这片乡间土地的深沉热爱及热切思考。他记下了乡亲们的愚昧、盲目和无知,更记下了乡亲们的善良朴实与坚韧,描绘出一幅独具风神的鲁南地区风情画。在这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瑰丽的民俗色彩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有着不容忽视的美学价值,透过这一点,让我们走近并发掘赵德发民俗叙事的审美价值。

一 赵德发小说中的人生礼仪民俗

人生在世,从每个普通人降临到世间的那一刻起,婚丧嫁娶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容忽视的生存经历。人的一生并不算短,可是以出生、成长、嫁娶、丧葬为时间点来划分的话,似乎能真切体会到岁月如梭、时光飞逝。这四个节点,因其普遍性和重要性不仅对个人有着独特的意义,在整个社会也是颇受重视。在古代,从皇室子弟到达官贵人再到平民百姓,各有一套关于人生礼仪的规矩与讲究。随着社会的发展,现代以来,即便旧阶层关系被打破,从南到北地域不同,礼仪习俗也不尽相同,不同的生活环境塑造了各地独具风神的民风民情,尽管有些随着岁月变迁渐渐式微,但仍有一些具有典型性的习俗被长久传承下来,从赵德发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鲁南地区有着浓郁地方色彩的婚丧嫁娶习俗。

齐鲁文化源远流长,受儒家学说影响,鲁地农村对婚姻也颇有一套看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等思想深入人心。结婚需要媒人牵线,《缱绻与决绝》中花二妗子促成了大脚与绣绣的婚事,《青烟或白雾》的二咣咣屡次为吕中贞牵线搭桥。迫于结婚需要人说和的传统思维,吕中贞有话给支明禄说只能请姐妹蒿子代为传话,却因此酿成了自己错失支明禄的婚姻悲剧。结婚的日子需要找人推算,以求一个良辰吉日。结婚对象的“登对”也十分重要。《缱绻与决绝》中未出嫁的绣绣与费文典结亲,两家都是天牛庙数一数二的富户。《天理暨人欲》许景行与玉莲同样是家境殷实。遭土匪绑架失去清白的绣绣最终嫁给了贫穷的封大脚,在封家人看来娶到绣绣这种大小姐是封大脚天大的福气,却也因为两家差距过大,封大脚始终得不到岳父宁学祥的承认。除了常见的婚姻思维,鲁南农村还有一种特殊的婚姻现象叫作“倒插门”,也就是入赘。在以男权为主的传统乡间,倒插门的女婿需要到女方家生活,甚至要随女家的姓氏,无疑在村里入赘的男人日子并不好过。《青烟或白雾》主人公吕中贞正是因为想找一位上门女婿才迟迟没能结婚,也正是这样的出发点导致她婚姻一连串悲剧的发生。中篇小说《入赘》讲到瓜瓤因为眼睛的毛病一直找不到妻子,在明知“一个男子汉到外村当倒顶门女婿,而且是上一个寡妇的门,这事很不光彩”的情况下,出于对婚姻的期盼与渴望,前去陈家官庄倒插门的故事。

除了以上传统婚姻思维,在婚事期间同样有许多风俗习惯。感人至深的短篇小说《通腿儿》提到新婚同在喜月的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若是见面则谁先说话对谁有利。《青烟或白雾》蒿子结婚落轿的地方放几块又暄又软的石头,新娘轿子将石头压破,要说“新人压得石头破,儿孙辈辈有官做”的吉利话。[4]送给新娘的两碗宽心茶也不用喝,要浇在轿前。《天理暨人欲》详细写到了许景行结婚时送亲、迎亲、闹洞房以及晚上凑热闹的人们隔着房门、窗户要喜糖的情景,要喜糖的妇女将门鼻子晃的叮当响,嘴里念着:“门鼻响,门鼻响,养个好儿披大氅。”[5]地道的民间风俗与俗语相联系,更富有生动的感染力。

人生礼仪方面的风俗,除了结婚,葬礼在乡间也有着重要意义。传统中国迷信鬼神之说,认为人死而有灵,葬礼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点,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另一种生存形态的起点,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受尽贫穷或者疾病的折磨,便将生的希望与喜悦寄托到另一个世界,希望死后可以获得解脱得到幸福,人们相信死的仪式能够直接影响其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儒家提倡孝道,经过历年历代的发展与变化,孝道不仅指的是逝者生前子孙的行为,也规定着过世以后逝者的子孙们该如何操办葬礼仪式、如何守孝。此外,先人可以福荫子孙的说法在民间很受赞同,《青烟或白雾》中就屡次提到子孙后代做官的是祖坟上冒青烟。因此,民间对于葬礼的重视程度不亚于生者的日常礼俗,自有其严格的规矩。

《路遥何日还乡》讲刻碑人洪运叔的故事。民间重视葬礼规矩,葬礼上不可或缺的墓碑自然也有它的内涵,墓碑的规格大小与上面镌刻的花纹图样要与碑主人的身份相符,碑文要符合“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的十二字大黄道,还要套的上“生老病死苦”的五字小黄道。作者还通过洪运叔之口讲出,在乡民们眼中,碑文的讲究至关重要,如果碑文不符合黄道,那么墓主人的魂灵就会流落在外,找不到归去的方向。《缱绻与决绝》中提到在深受乡风乡俗影响的村民看来,死后的棺材就是在未知世界的房子,田氏在死之前问宁学祥:“他爹,俺死了你能给俺几寸厚的房子?”(《缱绻与决绝》第二章)棺材的厚度仿佛直接关系到魂灵在另一个世界的安宁程度。不仅棺材的厚度,在村民们看来,丧事操办得越热闹风光,逝者就越能得以安息,因此丧事规模大小以各家能承受的范围为限度,规模越大就越被人称赞,得到一些老人的羡慕,仿佛子孙们也更有孝心。宁家当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宁白为父亲操办丧事,做斋四十九天,请来吹手八十多人,唱经的僧人道士一百多人,每天念经烧纸、各种杂耍,灵棚一直从家里扎到墓地,长达三里路,一度成为盛景,引得十里八村的人前来观看。赵德发通过田氏的葬礼从报丧、穿孝、吊孝、不同身份吊孝人的不同穿戴、在供桌前作揖叩首的讲究到出殡时队伍的排列等方面细致入微地展现了民间丧葬习俗。由儿媳提一灌米汤绕土地庙三圈浇给土地爷,其余人在土地庙前烧纸钱,叫作“送汤”,是为了取悦土地爷,请他善待新鬼。供桌上摆好牌位,供桌前逝者子孙分列两边,祭仪开始,先请“鸿客”祭拜,“鸿客”拜完再是“贵客”。叩拜有各种各样的名堂,叩拜、传箸、捻香、奠酒,一整套流程有不同的拜法,其中最隆重的叫“大加官”。

这些流传的丧礼讲究与规矩,本来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敬意与追悼,由此体现子孙的孝心。但是农村中也有一些丧事,只传承了葬礼中陋风陋俗(愚昧落后)的一面,过分追求程序化与虚荣心,丧礼原本应该蕴含的沉痛与缅怀荡然无存,极有讽刺意味。《天理暨人欲》中许合习的母亲因为两个儿子不孝,生活贫寒,吃上顿没下顿,儿媳妇甚至给她送猪食,一气之下自缢身亡。许合习受到村委批评,心里暗暗不服气,想着要给母亲大肆操办丧事借此在乡亲们面前展现一个孝子形象。居然有老人看过葬礼后羡慕的表示尽管许合习的母亲是被儿子气死的,但是办这么风光的葬礼也算死得值。让人啼笑皆非的同时又为其愚昧与落后叹息。

二 赵德发小说中的口承语言民俗

民俗不仅表现在这些或者热热闹闹或者庄重肃穆的人生礼俗上,语言作为人与人交流必备的工具承载了太多文化内涵与人文风韵。中国疆域辽阔、地大物博,各地语言习俗也大有不同,每个地方的语言都是其地方文化的独特载体,这些约定俗成的语言通过民间集体口口相传,代代沿袭,成为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赵德发农村题材作品中,民俗语言占有一席之地,通过对方言土语、民间传说、民间歌谣、日常俚语几种语言形态的展示,赵德发勾画了一个原汁原味的乡间世界。

赵德发农民题材作品的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很大程度地保持了与日常生活的相似性,对方言的运用自然而又真实。如《缱绻与决绝》中封二与儿子封大脚的对话:“你们还不着火不冒烟的。没看看,家里就要添人口了,不多抓挠点怎么办?”“谁说俺不着火不冒烟?俺这几天寻思了,趁着地耕完了,庄稼还不下种,我贩一趟盐去。”(《缱绻与决绝》第五章)《暮鼓》中嫂子和蔡奎形容钙奶饼干:“给俺,俺尝了,真事呢!两个饼干泡半碗,一抿舌头就化,不信给你看那碗底渣渣……” [6]再比如《蚂蚁爪子》中村长对木墩的评价:“这块货,俺早看出他就是枣核儿解板,小料的。”[7]这些人物对话饱含鲁南民俗风情,读起来感觉身临其境,代入感极强。

除了日常对话,俗语、流行语、顺口溜、咒骂语以及一些比喻是语言民俗的另一种表现,这在赵德发作品中俯拾即是。如“嫌饭”是指怀孕妇女的妊娠反应,“走路”的意思是女人改嫁(《通腿儿》),“扒瞎”的意思是胡说八道,不正经说话(《那个夏天》)。“富人盖衣裳,穷人盖巴掌。”[8]如实反映出农村有钱人家有厚被子可以盖,但是穷人睡前只能用巴掌拍被子把被子拍结实了保暖。许景行与玉莲新婚时闹洞房的妇女说的“晃、晃、晃门鼻,来年抱小侄!”[9]展现了重男轻女思想下农村人对生男孩子的期盼。《通腿儿》中狗屎娘心疼新做的被子,骂两个在被子里踢踢打打的孩子:“两块杂碎,不怕蹬烂了被窝冻死。”[10]

民间歌谣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语言民俗,这在赵德发作品中出现较少,但也能从不同角度呈现农民生活状况,所思所想。例如《缱绻与决绝》中那首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歌谣“吃了饭,没有事儿,背着筐头拾盘粪儿,攒点钱,置点地儿,娶个媳妇熬后辈儿!”(《缱绻与决绝》第二章)完全是对长久以来多数农村人生活的高度概括。“月亮一出照个楼的梢,打了个哈欠抻一抻腰,干妹子哟,你可想煞我了。”(《窖》)虽然过于直白,但也不无贴切地表达出农民对于爱情的热切追求及美好向往。《君子梦》中有一首关于鬼子的歌谣“剁,剁,剁鬼子!先跺脚呀,后剁手呀,剁的鬼子没路走呀……”[11]传递出深受日本人侵略与荼毒的沂蒙人对“鬼子”的厌恶与愤恨。

民间神话传说是语言形态的第四种表现,不同于此前三种,民间故事集语言与文学性于一体,更具有生命力与张力,并且故事总带有一丝神秘色彩,这些民间故事犹如沧海中的熠熠明珠,融入文学作品中,平添一份魅力,使得作家笔下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天理暨人欲》中有一棵“雹子树”,每逢遇到冰雹,万物草木一败涂地时,雹子树却欣欣向荣、生机勃勃,不仅如此,时间久了遇不到冰雹天气,这棵树反而会非死非活,破败丑陋。围绕这棵特别的树,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传说这雹子树是雹子的小老婆,所以每逢冰雹天气,它反而会愈加生姿勃发。伴随着这样一个浪漫又略显神秘的故事,作者在作品中赋予它一个独特的功能,它的叶子可以激发人的性欲,这一功能被人发现后,有些人抛却心中的敬畏,大肆采摘。作者将民间故事巧妙化入作品,借以衬托人物形象,彰显人性的贪婪与丑陋。作品《缱绻与决绝》开始就讲了一个关于天牛庙的传说,天牛庙数一数二的富户是宁家,而宁家之所以如此红火,是当年宁三指使自己妻子生下刘罐子孩子的缘故,以这样一个传说,作者自然展开天牛庙村民们的悲欢离合。《缱绻与决绝》中还有一个大铁牛的故事,传说这块形状像牛的石头是由一位有法力的道姑从空中打落下来,天牛庙也因此得名。它立在村口,默默凝视百年来村庄巨大的变化。作品几次写到铁牛的叫声,以铁牛这一民间神话中的形象联系着乡村的几次历史转折。

赵德发的作品中出现了许多具有地方特色的语言民俗,但他的作品并不是单纯对民间俗语的展示,他从民俗语言中汲取的滋养远远不止这些。语言的生动性、形象性以及感染力是一方面,作者对民间语言的化用以及对民间故事叙事特点的把握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例如《窖恩》中这样几句:“这疑团在草庄滚来滚去滚了两月,滚得人心像一片让驴打了滚的庄稼。”“这一下把草庄人折磨苦了。心中已不是驴打滚的滋味,简直是雹子砸菜畦的惨相了。”结合民间常见农事形象和民俗语言,赵德发将草庄人的心理状态生动地刻画出来,仿佛眼所能见,手所能感。同时,民间神话传说的一大特点就是有很强的故事性,赵德发显然把握住了其中精髓,无论是长篇《青烟或白雾》从吕中贞不幸的婚姻说起,一路展现她跌宕起伏的大半生,最终反而收获了当初曾经错过的缘分,还是短篇故事《入赘》讲述一个眼看娶不到媳妇的疤眼光棍通过入赘的方式得到妻子,狂喜不已的他沉浸在喜悦中,没多久就发现妻子对他的欺瞒和利用,一番挣扎后却还是奔着妻子的方向而去。无论是构思布局、叙述技法还是结构设置,都显现出作者对民间文学写作手段的借鉴和吸收。

三 赵德发小说中的社会生活民俗

赵德发在作品中对鲁南乡间社会民俗进行了细致的描写。社会民俗是日常习俗中特征最显著,影响最深远,使用范围最广的社会习惯生活形态。这一形态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既有关于节气、农事、器具、饮食的日常民俗生活,关于家族、祭祀、家庙的宗族组织民俗,也包括关于禁忌、祈愿、崇拜的精神信仰民俗。

日常民俗生活主要表现在作者对生活状况、农业生产、自然节气的描写上。因为饮食习惯、经济状况、主要农作物的不同,各地生活习俗也不尽相同。短篇小说《姥娘》中提到,沂蒙山区每家生孩子多,母亲营养又不够,常有奶水不足,孩子喝不够奶的情况,缺奶的孩子往往会喝一种补粥:“小米面加水,用铁勺在火中熬成糊状,冷却后再撒一点糖。”[12]沂蒙人爱吃煎饼,主食也是煎饼,但是曾经饥荒贫穷的沂蒙山区在缺少粮食的情况下会做一种特殊的煎饼,作者在不同作品中曾多次提到。例如在《樱桃小嘴》中写的“把地瓜秧切碎,掺上少许地瓜干或穇子做成”[13]。就是这种煎饼,也不能经常吃到。对于农村生活的艰辛与贫穷,《缱绻与决绝》还写到了“借鱼”这一说法。一般农村人家在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会去有白鳞鱼的人家借一条鱼,用面糊裹了炸一下做一盘菜,客人也心知肚明,只吃裹在鱼上的面糊,还鱼的时候要将剩菜端给人家做报酬,哪家有那么一条鱼,往往能换回不少剩菜。种种生活习俗的展现,曾经生活艰辛的沂蒙山区跃然纸上。

在农村,自然节气往往与农业生产联系在一起。像是在《窖缘》中赵德发写到的春天,“那是一个春气勃发的日子,刚下了场小雨,刚晴了天。地皮酥湿酥湿,经锄头一划,那藏了好久的三春阳气就畅畅地往外冒。它冒出后并不走远,就在那庄稼苗上萦萦绕绕,在锄地人的心上萦萦绕绕”,天街小雨,村民们眼里却不只是盎然春意,更多的是初春里生机勃勃的庄稼。《缱绻与决绝》多次提到不同时节天牛庙的农事进程,春末洋槐花盛开,白色的花团团簇簇,一阵风过就像下过一场纷扬的雪,然而“山里的花汛给庄稼人的从来不是审美呼唤,而是一种农事的提醒。满山洋槐花要表达的语言是:种花生的时间到了”(第六章)。夏日灼热的风炙烤着辛勤的庄稼人,他们眼里看到的“一场带着火一样的西南风,很快把麦子烤熟了”(第六章)。与农事相关的,沂蒙地区还有一大特色——地窖,赵德发曾经以此为名,满怀深情地写下这里发生过的爱恨情仇,这就是《窖》系列。《窖》在文章的一开始就指出:“过去,地瓜是沂蒙山人的主食。村内有多少户人家,村边就有多少口地瓜窖子。这是沂蒙山区的一大景观。”以生活中的民俗事项承载民间故事,《窖》传递出来的故事淳朴而又生动。

自古以来中国都是以农为本,可是传统农耕技术水平低,掌握的劳动资源、工具有限,这决定了各家之间需要整合劳动力互相扶持才能更好地进行劳动生产活动。居住相近、有亲缘关系的族人互相扶持,以此为起点,传统中国逐渐发展养成深厚的家族观念,正是这种家族、宗族观念的存在孕育了宗族文化的基本精神。宗族的存在和发展需要一定的规章制度,在规章制度建立、完善的过程中逐渐形成较为系统、稳定的宗族习俗,其中某些典型民间思想、民间文化都在宗族习俗中得以体现与传承。

赵德发最能体现宗族组织民俗的作品莫过于长篇小说《天理暨人欲》。中国历来有聚族而居的传统,先人选定一处定居,开枝散叶、世代繁衍,形成同姓同族聚居的村落。村落大都设有先祖祠堂、家庙。凡是老去的族人灵位都放置在家庙里,代表着先祖的神秘与威严。家庙是宗族习俗的典型体现,有些情况下,一些宗族规矩习俗正是在家庙中施行。《天理暨人欲》中就有这样一个家庙。故事刚开始,蚂蚱犯下令人不齿的错事,老族长召集全村成年男性族人进入家庙,宣布对蚂蚱的严厉惩罚,尽管老族长的命令过于严苛,但是没有一人敢提出异议,“老族长曾在家庙里处死过三男二女,重伤十余人,轻伤无数”。[14]此时的老族长,就是整个宗族民俗的化身。除了宗族伦理规矩,家庙存在本身还昭示着祖先崇拜的观念,在没有过错的情况下,去世族人的牌位摆在家庙的供桌上接受香火供奉,同时成为约束子孙后代的一种力量。“一个庄户人活着的时候不管多么卑微窝囊,而一旦变成了这座家庙里的牌位,就神神秘秘威风凛凛。”[15]这种神秘与威风,正是源于祖先崇拜的意识。

与家庙情结密切联系的是子嗣观念,祖先崇拜的意识使得族人对子嗣繁衍看得至关重要。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血脉绵延下去就是生存的意义所在。家庭中儿子的地位远远高于妻子,娶妻的目的就在于生子,没有儿子在村里就意味着断子绝孙,这个词在咒骂中都是最刻薄的诅咒。《天理暨人欲》中许正芝的妻子卫氏在一直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建议许正芝再娶一房,许正芝尽管渴盼有儿子,却拒绝做这种不义之事,为了许正芝能再娶一房诞下儿子,卫氏居然自缢而亡。想各种办法、手段得到传承的机会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种根深蒂固的子嗣观念下,与之相应的民俗也应运而生,在《天理暨人欲》中同样体现了出来。再娶一妻的许正芝还是没能生下儿子,无奈之下将弟弟的儿子认作孩子,继承家业,传承香火,叫作“过继”,这种情况在没有儿子的人家并不少见。

社会民俗生活也包含精神信仰民俗。乡间精神信仰民俗是在科学落后、生产力低的农村生活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禁忌事项和相应的仪式。赵德发作品中多次涉及信仰民俗,《天理暨人欲》老族长惩罚蚂蚱过重,导致蚂蚱死亡之后村里闹起了蝗灾,在蚂蚱父亲许景一眼里这是“老天有眼,俺儿屈死了”。村民们也都认为是老族长的命令招致老天爷的报应降下蝗灾。许正芝的女儿小叹遭雷劈身亡,村里人议论纷纷,认为是小叹做了有违天理的事情遭到上天惩罚。发大水时油饼逮到一只巨大的鳖,想抓回家去饱餐一顿,村人却认为团鱼大了就会成精,如果敢对它不敬就会遭到报复,最终族长许正芝恭恭敬敬地向团鱼作揖道歉,并将它送回深水。短篇小说《姥娘》和《偷你一片褯子》中都提到等有了孩子,偷那些爹娘好、孩子好的人家的一片褯子用,自己的孩子就会健康壮实、好养活。《断碑》讲到郭枣花的娘吩咐她:“要把带来的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那张红纸撕碎,泡在婆家的水缸里,意思是自己属于这一家人了。”[16]

除了上述内容丰富各异的记述,赵德发作品中还有很多对民俗生活、民间文化的展示,赵德发的农民题材小说简直就是沂蒙山区风俗、沂蒙山区文化的大汇展。文化的秘密和民族深层的心理积淀就潜藏在种种民风民俗之中,赵德发对沂蒙山区文化的发掘和执着书写真正展现了他农民之子的身份与情怀。

四 赵德发小说民俗书写的文化价值和审美意义

自20世纪20年代鲁迅对中华大地凋敝乡间的深切凝视及深广忧思开始,以五四启蒙精神为引导的“地之子”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民间,在这种启蒙与理性思维下乡土民俗更多的是以落后、愚昧、残酷的枷锁形象进入文学作品,以表达陋风陋俗对人的戕害,唤醒人们的灵魂为目的。30年代沈从文是以欣赏的眼光描绘湘西地区的日常生活、民俗事项,发掘民俗中的优美人性与人情。而以茅盾为首的左联则是将民间生活与波澜壮阔的革命时代相联系,以反映不同阶层人们在大革命背景下的生活变迁。40年代以赵树理为代表的解放区文学,直接以农民日常生活事项取材,讲述共产党领导下抛却曾经陋风陋俗的农村新气象。乡土小说在80年代重放异彩,但受当时社会环境影响,无论是伤痕、反思还是寻根等视角,或多或少延续了五四时期的启蒙主题,对民间民俗的发掘有着意有所指的深层意蕴。

到90年代,本着反映真实农村、农民生活状况的考虑,出现了一批以平视视角阐述农民生活,反映农村风俗的乡土小说作家。他们立足民间,充分摹写乡土民俗,塑造生动而又富有张力的农民群像,赵德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其笔下的主要人物,有着生动的泥土气息,个性丰满而真实。例如《缱绻与决绝》中的封大脚,他守旧,对于妻子绣绣曾经被马子糟蹋一事多有介怀,但他纯真,依旧喜欢绣绣并对她呵护有加;他勤劳,自己辛勤开出了一片荒地,在地里干活从不疼惜力气,他也懒惰,合作化时期迟迟不肯上工竟成了村人眼里的懒虫;他善良大度,先后收养苏苏的女儿以及宁学祥的小儿子宁可玉,他又小气吝啬,不肯出钱给宁可玉上学,自家收集的粪藏着掖着不肯交公。赵德发在众多民俗事项与日常生活中刻画了这样一个饱满成熟的人物形象,这一形象的塑造体现着作者对民俗文化的体悟,也是因为作者所秉持的平视视角才使得人物更具立体性和真实感。

赵德发对民间事项书写的背后,其实是对“民”的深切关怀。其农村题材作品中农民的生活离不开民俗,通过对民俗的展现与状写,农民生活才呈现得更真实可感,通过对农民生活的叙写,才承载了民俗事项的开展。赵德发记叙着社会发展和变迁下乡间民俗的嬗变与生活的变化,以真实的历史为创作基础,以理性又饱含深情的思索烛照现实。作品从各个方面展现普通人的生存状况,揭示乡间土地上真实存在的善良与美好,自私和狭隘,呈现地道的农村世界。赵德发的民俗书写中还始终蕴含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农民的土地意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粮食是延续生命的必需品,土地是粮食的来源,从某种意义上说,土地就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不仅如此,由于以农为本的特性以及传统中国农村的政治伦理格局,土地不仅是生存的物质基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精神上的满足和保障。赵德发在作品中全面展现了农民的恋土情结,展现了农民与土地的血肉联系。在赵德发关于土地的民俗事项书写中,人物形象更加生动。《缱绻与决绝》中封二临终前不吃不喝讲了一整天的“土地经”,怎样敬地、养地、种麦子、谷子、糁子……宁学祥为了不卖掉手中的地宁愿放弃被土匪绑架的女儿;封大脚和绣绣二月二“踅谷仓”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屯粮满囤的仪式;勤劳的封大脚因为农业合作化土地被没收再也不肯下地干活;90年代以来商业化强征土地,封运垒为此大打出手,最终被判刑一年……民俗在揭示农民心理中起着重要作用,从节日仪式中我们看到农民对一年收成的美好祈愿,从禁忌习俗中我们看到农民对生活隐患的担忧,从耕种收获中我们看到农民对土地的挚爱,从沂蒙地区特有的“地瓜窖”中我们看到另一方别有洞天的民间世界。不同于对农民拔高或贬低的民间书写,赵德发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都得益于对民俗事项的地道展现。

赵德发的民俗书写对其个人创作风格也有重要意义。综合考量其创作历程,民俗小说的书写将作者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民俗小说的创作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作者对农民生活的关注与关心,这在一定程度上养成并发展作者关心现实、关注人类的思维方式。在其后的创作中,无论是《双手合十》还是最新长篇小说《人类世》,作品中仍然多多少少还有农村生活的影子,但是作者的重点已经转向更广阔的对人文、对人类的深切忧思。

齐鲁大地幅员辽阔,历史悠久,民俗事项也因之纷繁复杂,形态多样。赵德发作品中对于民俗的书写,真正不事雕琢地将民俗与文学联系在一起,成为具有地道鲁南地方特色的文学创作,在当今社会经济发展,都市文明冲击的情况下,传统乡村的个性与特征值得被关注被记载,作者的民俗描写对推进民俗文化的传承无疑具有重大的作用。


[1]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左翼文学的政治理想与道德建构关系研究”(编号17BZW138)阶段性成果。

[2] [作者简介] 朱献贞(1973—),男,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学研究、鲁迅与左翼文学研究。鲍俊羽(1991—),女,文学硕士,山东省日照市文联干部,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研究。

[3] 赵德发、王晓梦:《世心与史心的守望——赵德发访谈录》,《百家评论》2013年第5期。

[4] 赵德发:《青烟或白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5] 赵德发:《君子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

[6]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55页。

[7]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

[8]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页。

[9] 赵德发:《君子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2页。

[10]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

[11] 赵德发:《君子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页。

[12]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13]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7页。

[14] 赵德发:《君子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15] 赵德发:《君子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16] 赵德发:《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