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

据《敦煌长史武斑碑》记载,武氏源出殷王武丁,“汉兴以来,爵位相踵”[6],可谓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通过墓园中的阙铭及碑文,我们了解到:武梁这一辈有兄弟四人,曰始公、绥宗(梁)、景兴、开明;武梁有三子,曰仲章、季章、季立,一孙,曰子侨;武开明有二子,曰斑、荣。

武梁显然是一位通经明谶的儒者,《从事武梁碑》曰“治韩《诗经》,阙帻传讲,兼通《河》《雒》、诸子传记”[7],其侄武荣亦“治鲁《诗经》韦君章句,阙帻传讲《孝经》《论语》”[8]。而前石室和左石室皆在显著位置雕琢孔门弟子像(图1),足见主人对孔门的服膺。因此,武氏家族当是一个儒学世家,亦可被视为是东汉儒学士大夫阶层的一个缩影。

儒学最终能在汉朝成为独尊之术,并非一蹴而就。西汉之初尚黄、老之术;汉武帝虽立《五经》博士,但其大略雄才、宸纲独断,未必以儒术为尊;汉宣帝仍“以霸王道杂之”[9];然汉元帝却崇儒尊孔;至于汉末,儒学乃大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10]

图1 孔门弟子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东汉光武帝未显时曾“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11],至中兴后,更是“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12],并立《五经》博士,讲习经典,教授子弟。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13]。因此,东汉甫一开国便显出尚儒重经的气象,这将奠定整个王朝的精神气质。

当然,作为一位深谋远虑的帝王,光武帝尚儒还有更深层的考量。王莽行篡汉之事时,颂德献符、无耻之尤者遍天下,光武帝认为这是因士大夫缺乏道德廉耻所致,而儒家最讲求忠孝仁义,故光武帝“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14]

蒙帝王青睐的同时,历代儒者亦不断改进和丰富儒学内涵,使其从道德说教转化为政治哲学,最终与以皇权为中心的官僚政治相适配。

由是,在东汉,习经而仕进成为一条可靠的坦途,清代学者皮锡瑞甚至认为,“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15]。至此,一个儒学士大夫阶层被培养出来了。他们遵修齐治平之道,上奉君王,下安百姓,成为东汉政权的中坚力量。

然而,出乎帝王意料的是,这个最具智识和觉悟的阶层并不总愿意成为君主的统治工具。为道义所激,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在世上创造一个道德理想国: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光武、明、章之世,成熟且睿智的君主能与儒学士大夫达成良好的合作,遵守这个理想国的秩序,作一位明君,开一段治世。而当幼冲之年的汉和帝被扶上皇位时,这个理想国的基础开始出现裂痕。

武梁只比汉和帝大一岁,于是不幸的是,终其一生,他将目睹东汉王朝的每况愈下。

章和二年(88),当武梁学习识文断字时,十岁的皇太子刘肇结束了他的童年,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当然,刘肇只是御座上的傀儡,嫡母窦太后以及她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为了巩固统治,窦氏大量提拔自己的亲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权贵显赫,倾动京都”[16]。窦氏的嚣张,令渐渐长大的刘肇如芒在背。而囿于宫中的刘肇无法交接大臣,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身边伺候的宦官。在钩盾令郑众的帮助下,刘肇终于铲除了窦氏党羽。有大功的郑众受到褒奖,甚至“享分土之封,超登宫卿之位”[17]。郑众的作为也使刘肇意识到,比起那些远在外朝的士大夫,宦官是更容易役使和把握的力量,故他常与郑众商议大事,这令史家感叹:“中官用权,自众始焉。”[18]

刘肇秉政后,尚励精图治,国家气象渐渐蓬勃,这段时期,也被后世誉为“永元之隆”。但在治世的表象下,一些影响深远的变化已悄然发生:外戚和宦官作为君权的附着物已于和帝朝相继崭露头角,此二势力虽然也是“臣”,但由于其与皇帝的特殊关系,往往又能假君权而行己意,故而成为君臣之外的另类力量。当朝臣仰望御座时,御座之上,开始风云诡谲。

这时,武梁已成长为一位德才兼备的青年。我们猜测,他可能就是在和帝时被辟召为从事掾的。至少在此时,政治尚属清明,这让武梁相信年轻的君主将引导国家臻于至治,因此他满怀信心地踏上仕途。成为从事掾后,武梁积累了从政经验。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一些年头,以武梁的家世、才学与德行,他应当能举孝廉,入中央为郎官,再一路仕进,光宗耀祖。

然而,东汉的国运和武梁的前途随着元兴元年(105)的那个噩耗而再度黯淡。年仅二十七岁的汉和帝驾崩,皇后邓氏以和帝长子刘胜有疾为由,弃长立幼,出生仅一百多天的刘隆继承了帝国,自然,邓太后临朝听政。当年窦氏擅权的阴霾再度密布洛阳的上空。

小皇帝刘隆未满周岁就去世了,邓太后迎立清河孝王之子、十三岁的刘祜,大权依然掌握在邓太后及其兄邓骘的手中。邓太后居后宫,“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19],无法与朝臣当面议政,不得不委用宦官。至此,外戚与宦官这两股势力俱成气候,并成为萦绕东汉王朝中后期的诅咒。

于是,对于儒学士大夫来说,君臣纲纪之一维崩塌了。臣要尽忠,但臣下却已不知君上为谁。御座上的幼主只是傀儡,手握王爵的外戚和口含天宪的宦官已窃得君权,狐假虎威。

为了使旁落的君权重回正位,一些激进的士大夫企图采取非常手段。司空周章密谋诛杀外戚邓骘兄弟及宦官郑众、蔡伦,废掉邓太后和小皇帝,而立平原王刘胜。可惜的是,因计谋败露,周章被迫自杀。周章的死讯传至山阳郡时,手捧邸报的武梁不禁颤抖,他的耳旁似乎起了一声震响,仿佛匕首刺击铜柱时的嘹亮。

此后的事情,犹如轮回。长大后的刘祜(即汉安帝)利用宦官的力量肃清外戚邓氏。而他去世后,皇后阎氏舍皇太子刘保而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刘保(即汉顺帝)得宦官襄助夺位。刘保驾崩,外戚梁氏又扶立幼主。如同冗长而毫无新意的烂俗戏剧,相似的情节一遍遍出现:主上幼弱,外戚专权,外戚被除,宦官得势。而王朝的元气就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中逐渐耗尽。

不知武梁是在哪一个瞬间心灰意冷的。官场渐渐污秽不堪,不学无术的趋炎附势者青云直上,湮塞了经明行修者的仕途。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多少个夜晚,武梁辗转反侧,最后,他做了决定。

也许不能选择自己的时代,甚至连改变这个时代也不可能,武梁能做的就是独善其身,不与浊世同流合污,“耻世雷同,不窥权门”[20]。他相信,这世上有比权势更长久的东西,比如学问,比如道德,而这些,足以使他安身立命。武梁治韩《诗经》,《韩诗外传》中的一段话可谓其心态之表征,“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朋友之序,此儒者之所谨守,日切磋而不舍也。虽居穷巷陋室之下,而内不足以充虚,外不足以盖形,无置锥之地,明察足以持天下……虽岩居穴处,而王侯不能与争名”[21],因此,他宁愿做一名处士,“安衡门之陋,乐朝闻之义”[22],亦余心之所善,纵然僻居乡野而无悔。武梁祠画像石中一位乘牛车、接受县功曹礼拜的处士(图2),被认为就是武梁本人的写照。

图2 县功曹与处士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在那个时代,作出与武梁相同选择的人并不在少数,“自(汉章帝)后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多失其中行焉”[23]。于是,一些儒学士大夫转化为逸民、处士,他们在乡野江湖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与操守,如茂林之中的兰茝,为这个时代保留着耿直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