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无量:壁画上的中国史
- 苗子兮
- 3435字
- 2025-03-27 17:58:54
石壁上的理想国
武梁碑的寥寥数语,让我们见识了一位处士的决绝与坚定,那么,从武梁祠的满壁画像中,我们又可以了解到什么呢?(图3、图4、图5)
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武梁祠是在武梁身后由其子孙建造起来的,其碑曰“孝子仲章、季章、季立,孝孙子侨,躬修子道,竭家所有,选择名石……前设坛,后建祠堂。良匠卫改,雕文刻画,罗列成行”[24],故画像的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武梁个人的想法,其实我们永远无法确知了,纠结于此将无济于事。但如若我们将武梁视为东汉儒学士大夫的一个代表,并以此来看待武梁祠画像的话,那么我们将能从中获得关于那个时代士人心态的鲜活讯息。

图3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东壁画像石(拓片)

图4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西壁画像石(拓片)

图5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后壁画像石(拓片)

图6 历代帝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先观西壁,上刻古帝王十一人(图6):其中十位贤君,如“画卦结绳,以理海内”的伏羲、“辟土种谷,以振万民”的神农、“其仁如天,其知如神”的尧等,俱是利益万民、流芳百世者,此十君俱有榜题,以书其德业或家世;[25]而唯有一位暴君夏桀,被刻画为坐在跪伏于地的二妇人背上,淫邪暴虐,不言而喻,“时日曷丧”之诅咒,如在耳旁。
绘古帝王像,以彰善恶贤愚,此做法古来有之。传闻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孔子认为这具有“明镜所以察形,往古所以知今”[26]的重要意义。东汉辞赋家王延寿所作的《鲁灵光殿赋》也提到灵光殿壁上绘有“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27]。
周天子的明堂,鲁恭王的灵光殿,绘古之帝王以警示今之人主,理所应当。而武梁为一处士,与帝王无涉,为何要在自己的祠堂中绘此图像呢?
缪哲先生认为,武梁祠派画像是汉代精英(皇家)艺术“下渗”的一个佳例,而这种“下渗”的实际执行者是工匠,工匠接近了精英艺术,并使得精英艺术在平民阶层中获得某种程度的传播。[28]
艺术之“下渗”固然有之,但艺术并非如流水无情,武梁祠的图像也绝非仅仅是对皇家图像的简单模拟,事实上,它寄托着一位儒者试图在方丈之间重构道德理想国的愿望。通过对贤主和暴君的刻画,他要抒发自己对君主的褒贬,因为他相信,在权力之上,还有不移的天道,君主的品格可以依据天道来衡量和评判。
事实上,在东汉,臧否古今人物,甚至是古帝王,并不罕见,班固在《汉书》中专辟《古今人表》,将从上古到近世人物分为九等,而这种分级无关权势,只关品德,君王可居下流,而匹夫亦可居上品。显然,武梁与班固抱持着相似的观念。
接下来,武梁祠以相当多的画面来呈现那些忠孝节义之人的光荣事迹。孝子如丁兰、老莱子、闵子骞等,烈女如京师节女、齐义继母、梁节姑姊等,俱历历在目,且有榜题,以助观者识其事。我们发现,在诸美德中,子之孝顺、妇之贞烈、仆之忠义这类家庭伦理道德,是武梁祠画像最着重表现的,这自然与画像本身“垂示后嗣”[29]、教化子孙的功用相关。
细察这些贞孝故事时,我们将会感到一丝凛冽:寡妇梁高行(图7)为了不受梁王之聘,持刀割去自己的鼻子;董永(图8)为了葬亡父,卖身为奴;楚昭王夫人贞姜(图9)恪守与楚王的约定,不离开即将被洪水淹没的高台,而葬身于洪水;梁节姑姊(图10)在失火时因无法救出哥哥的儿子,赴火而死。在此,德行是凌驾于一切的至上准则,身体发肤,乃至生命,为了它都可以被毅然抛弃,孟子所谓的舍生取义被发挥到了极致。
而刺客就是这一精神的又一极端表现者。
武梁祠画像刻画了六个惊心动魄的刺客故事:曹沫劫齐桓公(图11)、专诸刺僚(图12)、要离刺庆忌(图13)、豫让刺赵襄子(图14)、聂政刺韩王(图15),无不悲歌慷慨,动天震地,尤其以荆轲刺秦王(图16)最为壮烈。秦王“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30],无敌于天下,而荆轲以一布衣,欲刺杀万乘之君,何其勇哉!画像描绘了刺秦故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荆轲将刺秦王,怒发直竖,与惊恐伏地的秦舞阳形成鲜明对比,显示出荆轲的大勇无畏;而不可一世的秦王却惊恐回避;此时一人将荆轲拦腰抱住,千钧一发之刻,荆轲奋全力掷出匕首,咣当一声,那匕首却扎入铜柱。这一掷,如白虹贯日,足以令千载动容。
武氏家族显然对刺客故事非常在意,荆轲刺秦王画像非独武梁祠有,前石室、左石室亦有之,这使得我们不得不对这些图像的意义作深入探讨。

图7 梁高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8 董永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9 楚昭贞姜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0 梁节姑姊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1 曹沫劫齐桓公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2 专诸刺吴王僚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3 要离刺庆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4 豫让刺赵襄子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5 聂政刺韩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6 荆轲刺秦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巫鸿先生将刺客行为纳入“忠君”的范畴,[31]这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刺客行刺的动机往往是为报恩主之恩,为其复仇。这里的恩主与君臣纲纪中的君主是不同的,恩主施恩于刺客,二者方结成关系,这是一种私关系,而非公关系。而仇家却往往是当时的权威者。且武氏祠画像并未表现刺客和恩主的结交,而是极力渲染刺杀时刻的紧张激烈,故刺客与被刺者才是图像的关键,正如学者任鹏提出的:“与其说刺客是忠诚的化身,不如说是旧政治秩序的叛逆者。”[32]因此,刺客精神的核心并不在“忠君”,而在于以道义为名的反抗。
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王侯,刺客原本不过是布衣匹夫,但一旦为恩义所激,秉誓死之志,布衣之怒,亦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33],这是来自下位者的可怕力量,必然令上位者胆战。
清代学者赵翼敏锐地察觉到刺客对东汉士风的影响,其称“自战国豫让、聂政、荆轲、侯嬴之徒,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世竞慕之。……驯至东汉,其风益盛”[34],即“轻生尚气”的东汉士人特别欣赏刺客蹈死不顾的态度,为了报恩德、履忠义,他们可以挑战世间最强大的权威,打破最坚固的秩序,即便失去生命亦在所不惜。
如果说刺客故事时代已久远,不足以说明汉代风气的话,那么前石室和左石室的大幅“七女为父报仇”画像(图17)则更鲜明地展示了这种秉持道义而抗击强权的精神。类似的图像亦可见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东汉墓壁画(图18),该墓壁画上的榜题有助于我们对此类图像的理解。
一座桥,是画面的中心,一列车马正浩浩荡荡地出行,据和林格尔东汉墓榜题,可知这座桥是架于长安外渭水之上的“渭水桥”,而出行的主人公则是“长安令”。长安之名,至汉朝才有,故长安令当为汉官。长安令的轺车正好行驶在渭水桥上,而前石室的榜题表明,其前方有贼曹车、游徼车和功曹车,后方有主记车和主簿车,这恰恰符合汉官出行的制度,[35]此外还有骑吏若干。汉官威仪,仿佛凛然不可侵犯。然而,一伙布衣男女却敢于当道袭击,他们皆步行,或举剑,或张弓,面对官兵,毫不畏惧,以至于长安令本人被逼入水中,他们犹乘舟截杀。

图17 七女为父报仇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图18 七女为父报仇 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
以下犯上,刺杀朝廷命官,这似乎是大逆之事,但是,当其目的是“为父报仇”时,它便具有绝对的正当性,符合《礼记》所谓的“居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36]的古训,并得到东汉士人的热情赞颂,以至于要在祠墓壁上一再描绘。
在现实中,因孝义复仇亦受到舆论的宽容,甚至推崇。例如阳球,因郡吏辱其母,“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37],而阳球非但没有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反倒因此成名,后来甚至能举孝廉,踏上仕途。而为友复仇亦是义举,如虞伟高有父仇未报,临终前向友人何颙哭诉其事,何颙“感其义,为复仇,以头醊其墓”[38],以了朋友心愿。
经由武梁祠画像,我们得以窥见东汉士人心目中的理想国图景:道德至大,无论对帝王还是平民,皆可以道德来评判之并分其高下;为了践行道德,人们可以舍生忘死,亦可战天斗地。这些理念被武梁所笃信,并刻诸石壁,教导子孙。
武梁或许无数次因世道黯淡而扼腕;或许无数次因故事里刺客的视死如归而击节;或许无数次,他幻想着能有一群人站出来,像荆轲刺秦王一般,消灭那些当道的虎豹豺狼,再造一个清明之世。此生,他无能为力了,但在他身后,真有一群人,意欲在日益败坏的尘世之上,筑造光耀如日的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