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无量:壁画上的中国史
- 苗子兮
- 2959字
- 2025-03-27 17:58:54
学优而仕
武梁去世后,他的侄子武荣将成为家族的后起之秀。这位勤勉好学的年轻人,治鲁《诗经》韦君章句,至于“《孝经》《论语》《汉书》《史记》《左氏》《国语》,广学甄微,靡不贯综”[39],可见除了儒家经典,武荣特别留心史籍。那么,那些往圣前贤的事迹当烂熟于胸,令其心生景仰。
当武荣年齿稍长,他获得了去太学求学的机会。[40]于是,他来到了帝国的首都——洛阳。
洛阳太学创建于光武帝时期。这位富有远见卓识的君王少时便曾游于长安太学,知道太学对培养帝国所需人才的重要意义,故戎马未歇,先兴文教,“修起太学,稽式古典,笾豆干戚之容,备之于列,服方领习矩步者,委它乎其中”[41]。并且,光武帝还不时驾幸太学,与诸博士辩明经义,又诏诸生雅吹击磬,尽日乃罢。
武荣所目睹的太学是汉顺帝时重修的,作为帝国的最高学府,它拥有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蔚为壮观。天下名儒硕耆汇集于此,讲经传道,弦歌不绝,而游学之生可达三万余人。
当武荣游于太学时,他明显感到,这里充溢着激进热烈的思想氛围,学生们不再埋首经书,汲汲于章句之义,而好为高谈阔论,作针砭时弊、激浊扬清之语。知名的士大夫,如李膺、陈蕃、王畅等人,亦多与太学生交往。学中常品评当世人物,而正言不讳、刚正不阿的士大夫受到了学生的推崇,如“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42],等等。这样的品评,让武荣不禁想起他曾在乃伯乃父祠堂石壁所见到的忠臣孝子的榜题,人因德行而高贵,武荣愈发坚信这一点。
褒善必当黜恶,在太学生眼中,媚上凌下、窃权自重的外戚和宦官乃是帝国的毒痈,然而,自汉桓帝即位以来,外戚梁氏跋扈,中官得势嚣张,导致“诸梁秉权,竖宦充朝,重封累职,倾动朝廷,卿校牧守之选,皆出其门”[43],朝纲紊乱,大道不彰。太学生的愤怒在朱穆事件中爆发了。永兴元年(153),因严查宦官赵忠葬父逾制之罪,冀州刺史朱穆惹恼了赵忠,赵忠唆使桓帝将朱穆输为刑徒。如此奇冤,在太学生中引发了轩然大波。于是,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痛斥“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吸则令伊、颜化为桀、跖”[44],振聋发聩,令天下皆血脉愤张。而汉桓帝慑于舆论,也不得不赦免了朱穆。

图19 车马出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当朱穆出狱的消息传来时,太学生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武荣或许也在兴奋的人群之中。[45]这时的他,太年轻了,他以为,浑浊颠倒的世道是可以凭人力肃清和纠正的,殊不知,世道远比他想象的要幽暗和险恶。
武荣在太学时出类拔萃,“鲜于双匹”[46],因此学优而仕,回乡后,先后出任州书佐、郡曹史、主簿、督邮、五官掾、功曹、守从事等职。被认为应当是武荣祠堂的武氏祠前石室承檐枋以及隔梁石画像中有“为督邮时”“君为市掾时”[47]等榜题,并且刻有车马出行场景(图19),当是对武荣于州郡任官时的排场的描绘。
案牍之余,武荣也结交同志。当时的山阳郡,士风激昂,张俭、檀敷等人,皆为高洁之士,[48]此时正居乡里。武荣与他们志趣相投,故可猜想,武荣很可能与他们相识,或与论天下事,慨慷之时,乃至击剑悲歌。
延熹二年(159),梁太后崩。武荣之父武开明在梁氏尚为皇后时,便为皇后宫属官大长秋丞,待梁氏成为太后,又任太后宫属官长乐太仆丞,故武荣对梁氏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感念其待父之恩,又对其飞扬跋扈感到愤懑。
此时,久为梁氏兄弟所制的汉桓帝感到机会来临了。在溷厕之中,他与单超、左悺等宦官密谋剿杀梁氏兄弟。于是,梁氏宗亲党羽尽被诛,而单超、左悺等五人因功同日封侯,此后权归宦官,朝廷日乱。
武荣或许会因时局之坏而痛心疾首,但他却不似乃伯那般绝望。他犹相信,君子在世,清流不死,天下事还有转圜之机。于公事,他兢兢业业,其才德也得到上官的赏识,在三十六岁这年,经汝南蔡府君察举,武荣得以举孝廉。这位汝南蔡府君的名讳,武荣碑并未说明,当时汝南蔡衍为清流名士,我们猜测,此蔡府君或与其有同宗之缘。
举孝廉,是武荣仕途的关键一步,于武氏家族而言,亦是光耀门楣之事。或许在辞别故里前,武荣又一次来到家族墓园祭拜,祠堂石室内,那些忠臣孝子事迹宛在,武荣感到,似乎有一份沉重的使命被交至他的手上,而他决定,倾身以赴。
当武荣再度来到洛阳时,已不似当年游太学时那般意气风发,年近不惑,他对世事人情有了更深的感悟。洛阳城里,秋风吹满,武荣感到了一丝肃杀。
按例,武荣通过了笺试,补郎中,满岁为侍郎。这样,他更接近了帝国的中枢,从而也更能观察到这个庞大帝国的病态。
君臣之心,早已疏离:士大夫自诩清流,他们认为,皇帝昏庸,阉竖横行,唯有铲除奸佞,方能伸张正道;而在皇帝看来,士大夫迂腐且聒噪,身边的宦官才是自己得心应手的工具。士大夫要的是一个君明臣忠的理想国,皇帝则不愿遵从这个迂阔的秩序,而打算随心所欲于天下。君之昏昏,士之谔谔,加上小人之嚣嚣,王朝日薄西山之景已现。
但士大夫还想挽救时局,他们坚持与作奸犯科的宦官及其党羽斗争。如东海相黄浮以虐杀女子的罪名收捕了宦官徐璜之兄子徐宣,并称“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49],判徐宣弃市,并暴其尸以示百姓。又张泛“颇以赂遗中官,以此并得显位,恃其伎巧,用势纵横”[50],南阳太守成瑨及功曹岑晊、中贼曹吏张牧收捕张泛及其亲族宾客,不顾大赦,诛杀二百余人。士大夫以雷霆之势打击宦官一党,已一再触犯天颜。
危机最终在李膺之事上爆发了。当河南尹李膺在大赦后处死了蓄意在赦前杀人的张成之子时,宦官之党让张成弟子牢修上书,称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51],这惹得汉桓帝勃然大怒。在桓帝看来,宦官是他的家奴,打击宦官就是打他的脸,这些清流士大夫目无王法,结党营私,标榜道德,挑战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是不可忍。因此,他诏告天下,逮捕“党人”。汉制,诏书当经三府平署,而太尉陈蕃认为要逮捕的都是“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52],拒绝平署,桓帝干脆抛弃这一套约束君权的司法程序,直接将李膺等人抓进宦官所司掌的黄门北寺狱。

图20 丞卿车马出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那是洛阳的恐怖时期,武荣目睹一位位正人君子、清流名士在叫嚣隳突中被逮捕,然而,与得意张狂者相比,他们往往临危不惧,慨然赴狱。区区一介侍郎,武荣人微言轻,挣扎无力,而所谓“党人”的气度和品质却比之古贤人而无愧色,让武荣敬慕不已。
所幸,这场风波并未持续太久。次年,窦皇后的父亲窦武同情士人,为之求情,又李膺在狱中故意供出宦官子弟,宦官等怕引火上身,亦向桓帝进言可行大赦。于是,延熹十年(167),党人遇赦,但二百余人皆归田地,终身禁锢。
多事之秋,武荣却迁为执金吾丞。不管怎样,执金吾丞当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当年光武帝刘秀未显时,在长安目睹执金吾之赫赫威仪,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53]。不过,与西汉执金吾握有北军之权相比,东汉执金吾的职权已大大缩水,只是“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月三绕行宫外,及主兵器”[54],不过其下仍有缇骑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55]。执金吾丞是执金吾的属官,比千石。武荣得任此官,仕途可谓光明。
武氏祠前石室东壁上石第三层绘有车马出行图(图20),主车榜题曰“此丞卿车”[56]。“丞”即武荣所任的执金吾丞。执金吾丞出行,前呼后拥,阵势颇壮,足见其荣耀非凡。